烈火自天而降,朵朵飞焰,化作片片凤羽,一旦附着了那骸骨宫阙犹带血渍的具具活骷髅,随即就爆出大蓬火星。任凭那些骷髅如何哭号,如何操着各式各样的言语痛骂,左慈这参考了魏野那一手洞阳离火与九凤符法之长而成就的焚邪净火,依然是熊熊烧灼而下。
受净火气机相激,血海震动,鬼骨同声哀哭!
哪怕只是镜中观境,那一道道鬼哭神嚎之音,还是不断地冲荡着方镜四周云波水浪,震得水面水花四溅!
随着方镜传音,那一声声鬼哭,也响彻了玄云之海。
起始处,无非是一声声细不可闻的低哑呻吟,然而呻吟声从何而来?从世间有情含灵之辈的苦乐之间生出。
“苦也、苦也。”
“难受、难受!”
中间,更有一道似男似女的混音,轻轻地在一片呻吟声中不断提问:“汝辈苦在何处?汝辈难受在何处?”
随着这劝诱般的提问,便有鬼唱妖鸣之声次第而起。
“不得食!”
“不得饮!”
“不得威福恣意!”
“更有烈火烧灼我之形骸!”
“伏愿大慈尊胜、大悲圣者救度!”
这般的问答间,那个不辨男女的声音便猛然发声,如云上雷霆,震动血海:“从我教敕,以肉为食,以血为饮,世间男女,种种含灵有情,皮骨血肉,是尔等五欲妙乐所住。如是,能再受吾教乎?”
此言一发,随之便唯有阵阵鬼嚎相应:
“先与我等血!”
“先与我等肉!”
“先与我等人皮人骨、脂油肪髓!”
“先与我等世间男女,截杀撕碎!”
一声声、一句句,似离群枭鸟、若失路虎狼,百响千音,随血海中重重浪头腾起,卷起万堆红雪!
血海如沸,红潮堆雪,血污之气聚化成云,向着那珊瑚楼、玛瑙台、赤玉殿上熊熊燃烧的焚邪净火扑来!
左慈端坐火凤背上,望着血海翻波,望着万鬼哭之笑之、叫之歌之,只能一叹:“尸居余气,生前已惑于妖神欺诳,死后仍然不悟,倒不如散之于天地,倒也落得一片干净。”
言语间,这老跛子伸出手来,拈起飘落面前的一片火羽,随即剑诀一指向天!
凤羽向天,顿时有风而起。
这风不是穿花宿柳风,不是听松抱竹风,而是一股股热浪火流汇成的炎风。
风本是无形之物,然而此刻,炎风染火色,金赤火流在半空纵横,最终交汇于一点,交汇于左慈手中凤羽。
火焰在风中流泻,火流在风中交融,最后在这支火凤羽毛的汇合下,终于化作一道浩浩荡荡的火焰之河,映照得半空一片灼红,更是映照得左老跛子须眉皆赤。
似是感应到了在中天汇聚而来的这道火焰之河对于自身是何等样的可怖威胁,方才兀自歌之笑之、哭之骂之的万千鬼骨,却是瞬间噤声,只剩下妖鬼骷髅在唇舌间、牙床上厮磨而出的窃窃诅咒声。
好个妖人。
好个妖道。
圣者、天主、佛陀、菩萨、战神……种种来自佛门、祆教之中的尊号,颠倒反复,都在持念、都在祈祷。
万千妖鬼,念念生起,念念入灭,却唯有一念。
请那位主宰它们的大能,将这个引动火河的跛足道者打落云间、送入地狱!
然而还不待它们的祈祷有所回应,这一道川流不息的火河,如银汉垂地,直冲而下!
血海之中,那些虔诚向着那座赤色魔宫之主祈祷的骷髅鬼卒,首当其冲,在焦热火息及身的瞬间,化做片片焦黑碎骨,不复原形。
那些见机得快些的妖鬼之流,慌不择路,只能向着血海之下潜沉而去。然而粘腻如油的血水,此刻也化作了火焰的燃料,而它们这些妖魔鬼卒便是上好的引火之物,哪怕在血海深处,也窜出朵朵火莲,熊熊而燃!
而那座珊瑚为基、赤玉做柱、玛瑙为台的红色魔宫,更是承担了这一道经天火流的绝大部分冲击。
金红色的火焰在珊瑚蟠曲的枝杈上蔓延,珊瑚虫数千年积蓄成的枝杈,便像是靠近炉火的喜烛,点点红泪,洒落满地。
金红色的火焰在赤玉温润的抛光面上蔓延,再如何致密光润的玉面,便像是滑落热锅中的黄油块,瞬间瘫软成了一滩油泥。
金红色的火焰在红玛瑙那隐带筋肉纹路的切片间蔓延,这脆硬而光洁的宝石,瞬间失去了它引以为傲的斑斓色彩,就像是在滚碱水中脱色的天珠,不再能挽留曾经的光彩,只能一味地发灰、黯淡。
那些从玛瑙、赤玉、珊瑚的禁锢间脱离的骷髅,此刻却丝毫没有得到自由的喜悦。它们嚎哭着,用自己的骨骼拼命地抱住魔宫那渐渐消融的一砖一瓦,直到连它们自己也被从天而降的火焰之河烧熔、烧化,与那些不复原形的玛瑙、赤玉、珊瑚一样,变成一团灰白色的破烂为止。
在火焰中,一整座魔宫在缓缓地蜷曲,缓缓地收拢。看上去就像是一团投入了篝火里的塑料废品。
然而在旁观者眼中,不知怎的,却觉得这座红魔宫,就如同一朵正在缓缓收拢的莲花。朱楼、彤阁、宝台、玉殿,就是一片片莲花的花瓣,正向着花苞聚拢。
这是收缩,也是蓄势。
就像弹簧被按压到了极限,便必然要猛地弹起一般,这一整座魔宫也正像是一根弹簧,正等着压力减退而反冲的一刻。
烧熔了几多珊瑚玛瑙,烧化了几多赤玉骷髅,顶多是让整座魔宫不再像之前那般堂皇富丽,然而赤红魔宫的核心却丝毫未伤,那么就算是自天而下的火河再如何燃烧,整座魔宫的外貌再如何凄惨,那又如何?
烈火烹油,尚且不得长久,这引火成河,所耗去的力量又岂止是百倍、千倍?
赤红魔宫就在等待,等待着左慈后劲不足的那个时候。
那一刻,便是赤红魔宫反击的时候。
……
………
自天顶而下的火河浩浩滔滔,仿佛无始无终。然而就在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河间,有一丝火苗微微地摇曳起来。
便是这丝火苗摇曳的瞬间,火河之下,血海之上,便猛地亮起了一条同样光芒万丈的光之河。
那似乎是这条火河的倒影,然而那光却不是这样金赤交错、堂皇正大,而是一味地红着。
殷红、浊红、血红。
好一条血光之河!
血光成河,向着赤红魔宫盘绕而去,在血光的浸润下,曾经如蜡烛般留下红泪的珊瑚,重新舒展开枝杈、如油泥般瘫软的赤玉,重又凝结出几分厚重,就连那些早已失去光彩的玛瑙,也在瞬间找回了它们遗失的光彩。
而那些骷髅,便欢喜着、踊跃着,发出嘈杂而聒噪的礼赞声、歌颂声,满心欢喜地让血光将它们重新嵌入了宫墙廊柱之间!
不过转瞬之间,这道血光之河便将之前赤红魔宫所受到的种种伤损修复完毕。
而那飞速收缩的朱楼、彤阁、宝台、玉殿,再度扩展开来,带着隐隐宝气,直冲云霄。
而在此时,这一片魔宫之间,那位居最中央的大殿中发出沉雷般的轰鸣。随着雷鸣声,大殿骤然分开,殷红的血水如喷泉般从地基中冒出,一尊通体赤红的魔神法相,从大殿中庄严升起。
这尊魔神的脚下是一座三重莲台,瓣瓣血色莲花如日轮般绽放。而立在莲台上的魔神,却是乱发如火焰般立起,又有千条怪蛇,依附着那缕缕乱发,蠕蠕而动。而魔神那满面横肉的脸上,面色似嗔怒,若悲戚,呲牙咧嘴之间,獠牙刺破嘴唇而出。
魔神双臂张开,倒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在魔神伸展开的左手,握着一尊金色武士神像,依稀能看出当初暗算了下元太一君的祆教战神巴赫拉姆些许轮廓。而在魔神右手,提着一方白玉大印,印文奇古,辨认起来,却是“贺兰公之印”五个篆字。
只是在魔神右肩上,却横着一张变幻不停的人脸。
这张脸一时间化作贺兰公那阴鸷而不失气度的面孔,一时间又化作一位面目平常、眉心含怒的妇人模样。
随着这张脸孔看下去,却见到魔神法相身后,尚有一尊女魔法相。这尊女魔有着那变幻不停的面孔,又生着十余条长臂,不知是亲热还是惩罚般地伸到了魔神法相四周,掐左胸、扭右乳、抬大腿、扳脚趾,还有数只长臂却是在魔神法相的腰臀之间、私密之处捣鬼。
真不知道这该算是什么路数。
便在此刻,这尊魔神法相兀地开口,依然是那男女不辨或者说男女合声般的嗓音,其声若云雷,震动四野:
“唵
礼拜本尊速令得自在
我今示现加持于尔等
足踏血色庄严之莲花
受我践踏能脱一切苦……”
这一声赞叹中,便有一个高亢的女声响起:
“吽
十二长臂即是解脱之因缘
秘密之手紧握金刚之宝剑
一切气脉奥妙皆受我主宰
迅速发起皈依坚定之心念……”
最后是一个怎么听都忍着痛的低沉男声,缓缓地礼赞道:
“吽
广大解脱之法门
勇父依止之佛母
舍弃四大之虚妄
方得如是之圣谛……”
随着这三重颂唱,从八方尸林间,从八瓣心峰上,从中央血海中,无数鬼怪、骷髅都同声高呼:“南无尊胜大鹏勇父明王、南无三界降伏威容诸佛母!”
便在这不知道该算是一尊还是二尊的魔神法相,猛地抬起头,便大张其口,猛地朝着天空中那一条火河吞吸起来!
而随着魔神法相的吞吸,似有无穷吸力生出,这一面方镜首当其冲,顿时四碎!
只有黑衣鬼吏淡淡的话语传来:“绛宫之主,早已易手,纵有那一位修成半仙之体的跛足道士作祟,也必然早晚伏诛。黄庭宫中,太平道张角虽然算是个碍难,然而我主亦与黄庭宫交融大半,再无后顾之忧。便只有这太渊宫,诸位倚仗此地性质特殊,我主不敢重手摧折,乃至负隅顽抗至今,何其不智!还望各位仔细斟酌,以免有昆冈玉碎之……”
他一语未毕,只见天际之上,一道火光直冲而下,这黑衣鬼卒还来不及躲闪,便被这道火光绞了个粉碎。便连他手中那面写着“上上太一道君驾前敕掌杀伐真君”的幡旗也没能保住,化成了一天齑粉,随风而散,不留半分!
在这一记火光冲杀间,便见到冰晶浮桥之上,一口桃木法剑入冰半尺,剑锋之上火光四射,依然化作道道烈火飞箭,向着四周的陌刀武卒杀来。
便在这火箭散射间,让太渊宫无数神兵天将折戟的陌刀武卒之阵,却是一冲而散,溃不成军。
火光散射间,那残存的另一头黑衣鬼吏不忘厉声高喝:“雷火双行!是谁,何人在此,暗箭伤人!”
便有一个听起来悠悠然、淡淡然的声口接了话去,只是那回答,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欠:
“我人便在这里,不叫什么‘何人’,这也不算暗箭。”
话语间,高天之上,云层骤然而开,一驾双鲤紫云车自天而降!
云车之上,只见魏野竹冠道服,洒然而……
等等,云车之上?
云车之上可不止一个仙术士!
御车的人青溪道服、浮筠竹冠,坐车的人,也是浮筠竹冠、青溪道服,便连车畔侍立的人,也是一般地竹冠道服……
白虹之中,有人轻轻地发出一声“嗤”。
坐在双鲤紫云车主位上的那个魏野就恍如听不到这一声嗤笑,向着冰晶浮桥之上那满眼的陌刀武卒一拱手:“之前承蒙诸位看顾,让在下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这回礼,不知道滋味如何?哦,忘记了,先做个自我介绍,在下魏野,乃是这太渊宫中候补下元太一君……”
他不做自我介绍还好,他这一声介绍,便听得天上、海上,都是一声怒喝:
“魏野?!”
“下元太一君?!”
“果然如此、该当如此!”
不待魏野反应过来,云天之间,黑云重起,层层黑云间,五色道冠、五色法衣、宝印、法剑、如意、符节、灵幡重又浮现。
正是被魔染的五城真人!
一声高喝间,又是黄衣真人首先催动宝印,素衣、青衣二真人紧随其后。
一道雷光煌煌而下。
然而便在五城真人现身同时,那立身在双鲤紫云车御车之位的魏野却是猛地一抖车缰,随即双鲤挣脱缰绳,猛地向着玄云之海投下。
双鲤脱缰,身在主位之上的魏野面上笑容不变,身形猛地一弹,却是向天直飞而起,不闪不避,就是冲着那道雷光而去。
纵然韩众所化的白虹有心阻拦,也架不住魏野这厮如此作死!
只见白虹一缩一环间,欲将魏野圈入虹圈之中,却见向上飞腾的魏野身形骤然隐入虚空!
而后,魏野便出现在了雷光之旁。
雷光吞吐间,正要向着这不知死活的候补下元太一君打下,却见仙术士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了一口通体隐隐泛着紫光的阔刃古铁刀!
刀锋与雷光一触。
雷光与刀锋一触。
轰然巨响间,魏野周身都被青白电芒笼罩,却是不死、不伤!
反倒是那道雷光,受古铁刀一扰,电芒骤然缩小!只有古铁刀上紫芒更甚,若长鲸吸水,拼命吞吸着这道雷光。
这刀自然不是凡物,便是霸王项羽所铸的狱雷刀。
狱雷刀者,雷之狱也。
此刻宝印高悬,法剑扬威、符节绽光,就连灵幡也在招摄雷云之间。偏偏这一道雷光却被狱雷刀紧紧吸纳在了下方。
魏野持刀,狱雷刀吸纳雷光,而五城真人引雷之术尚在发动之间,却是将双方都逼到了一个极微妙的平衡之间,再也动弹不得。
只有一个魏野动弹不得。
就在此刻,却听得利箭啸声破风穿云。
金赤箭光自玄云之海上而来,顿时穿云而过,向着素衣真人直射而来!
五城真人之间,目光流转,转瞬之间,便有五色云雾重重蔓延,化作云屏雾障,重重叠叠,欲阻赤金箭光!
然而此刻,又有人立在快要崩毁的冰晶浮桥之上,手中持定桃千金,面色依旧嘲讽无比,连话头也显得不怎样中听。
“我原以为,贺兰公这厮,就算再怎样猥琐下流,总还应该有一点幕后大boss的品味和格调。但是我便是想不到,这厮居然也是个老桥段和过时段子的爱好者。实在是叫我将最后一点尊敬之心,也只好朝着这玄云之海里丢了……”
说罢,仙术士将桃木法剑向着面前一指,正对上了面前那骑着霜狼巨兽的黑甲武将:“都离得这么近了,这身高、这肩宽、这腰围,还有这拿着棍子的姿势——阿茗!你小子居然被那没品的贼鸟给洗了脑,简直就把俺们这行这业的脸都丢尽了!”
一声怒喝间,还轮不到仙术士怎样因应,那一头霜狼巨兽就先发出了一声怒号,朝着面前这满身散发着令它厌恶气息的人物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