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青鲤紫云车飞腾的速度如何迅捷,从巨龟之岛升上高天,总是需要时间。
那么在这段时间内,有些事情在仙术士不能查知的时候便发生了。
爆开的神光中,头戴九旒冕、身披九章衮服的公侯法相最先崩散成无数光屑。
然而在巨峰与神灵法相相冲的同时,地下湖上缓缓浮游的巨龟背甲上,一株血色莲花与一棵石榴嫩苗同时自背甲的缝隙间生出。
一瞬间,莲叶舒展,莲苞绽蕊。
一霎那,榴花开遍,榴实露牙。
血红色的莲花上,比婴儿大不了多少的鸟首明王似嗔似悲,端坐莲房,一手安于心口,一手半举,食指向上,拇指与中指半扣,结成愤怒印,望着天空,露出不尽慈悲之意,鸟喙中轻声颂出一段佛门大咒。
爆开的石榴果壳间,雄鹰、骆驼、骏马、野猪……属于巴赫拉姆的诸般神灵化身一一展现而出。而在这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神灵化身当中,胡人武士捧着一册羊皮经卷,虔诚吟诵祆教圣典《阿维斯陀》。
“大鹏尊胜勇父明王,为哀愍三界诸有情故,说此陀罗尼。一切地狱、恶鬼、畜道、四波罗夷、五无间业、八种障难、十类逆罪,如是种种定业皆悉除灭,即说咒曰:羯羯尼羯羯尼。鲁折尼鲁折尼……”
“……虔诚地向巴赫拉姆祈祷吧,虔诚是善福之本!我在此向虔信者赐予千万次庇佑,阿胡拉玛兹达佑助于我!渴求真理的至诚之人,在阿胡拉玛兹达的审判庭前,你们要抛弃一切黑暗与罪恶!”
此为佛门灭一切罪障真言。
此为祆教伽罕巴尔忏悔文。
咒音一动,便是诸佛禅唱,回荡法界。
祷文一启,便是众神咏赞,广传人天。
咒音、祷文,却要说与谁听?
……
………
悠悠禅唱之声自云天之上透出,向着广袤无垠的西凉大地扩散。
庄严咏赞之音自人心之间响起,向着虔诚教徒的灵魂发起共鸣。
从张掖郡番和县的高空开始,一道充满慈悲解脱之意,又带着神圣奉献之心的庄严气息,骤然向着四面八方散播——
一小队羌人兵马正在山道间行进。
虽然看上去人人都是挎刀背弓的凶悍模样,然而这些羌人的面上却都是惶惶然如丧家犬一般的晦气样。
这是之前羌军尚未被全歼时候,被派遣到四周堡寨征粮的小队,倒是赶得运气好,没能第一时间就被投入番和城下这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牌绞肉机中去。
但是现在呢?羌军覆灭在番和城下,汉军的反攻就要开始,那么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又有什么退路?
这些羌军虽说论信仰,尚谈不上十分虔诚,但是对祆教祭司们宣传的那个教民的应许之地,却都十分熟悉。阿胡拉玛兹达的救恩,不过是应付那些无能之辈的口彩,对使得刀枪、开得硬弓、骑得烈马的羌军精锐而言,靠着军功成了伯克,从此家中都是汉人奴婢,子孙一出生就是贵人,才是他们真正的追求。
自然,死后若有个讲经人们形容的天国,那更是再好也不过。
然而这些锦绣灿烂的前程,现在都成了虚的。
之前是大家痛痛快快地咬开了一个又一个汉人庄子。但如今就这点人手,随便一个坞堡就能把自己一群人吃干抹净,砍了脑袋去换军功!
穿过汉人居住的地方,去北面的草原,固然是条退路。然而天寒地冻之时走远路?送死也不是这么个送法。
阿胡拉玛兹达,战无不胜的巴赫拉姆大君,能不能为咱们指一条明路?
……
………
久历血火的姑藏城里,哪怕郡廷中都是一股子久久不散的血腥味道。
大军已经杀奔张掖,除了些羌汉混血的降贼文吏与一干老弱,偌大的姑藏城里已经没有了多少活人。
钱粮、刑名,这些事情原本到了冬日里,还能让人忙碌一番。但在羌军劫掠之后,整座城里的浮财都不剩下多少,更不用操心什么罪案。
然而人人的脸上都没几分闲情,只是彼此惴惴地对望:“可听说没有?东边有动静了!”
“从安定郡那里过来的都是并州的兵,前部已经到了仓松县!”
“仓松那里只是偏师,前锋是朝张掖郡走的!”
“姑藏城里,如今可是无兵无将,一旦大军回师,如之奈何?”
“左道婬祀,煽惑鬼神,本就不是正道,几时见如此行事者能成大事?无非是旋起旋灭而已!”
“你倒还有脸说!当初你可是去礼拜寺去得最勤勉——‘以祆教之善道化民,可佐圣人之政’这话又是谁说的来?”
争论到最后,这些剃了秃瓢、裹了缠头的人物,只能对望一眼,彼此叹息一声:“罢了,大家回去把正经冠服备好,预备着献了姑藏城、戴罪立功吧。日后朝廷治理凉州,总还少不了我等老成人!”
……
………
距离凉州刺史部最近的西域藩国是婼羌,算起来,也是羌人一部。
然而比起凉州地方上泛滥成灾的祆教,这里的气氛倒是宽松许多,还多少有些自迦湿弥罗等地远道而来的胡僧,在河谷中凿建石窟、禅坐修持。
此刻,不管是只受了沙弥戒的年轻僧人,还是持具足戒多年的大德长老,都向着东方叩首。
最大的石窟中,一尊鸟首明王刻像安静伫立,两行血泪从鸟首明王的眼中缓缓流出。
年轻沙弥们只是敬畏地不停叩首,然而那些已经干瘪得像是枯树一样的老僧,却是一面擦拭着眼角淌下的浑浊泪水,一面喃喃诵出经文。
“大鹏尊胜勇父明王,为哀愍三界诸有情故,说此陀罗尼……”
便在此刻,不管是祆教还是佛门的信徒,不管他们是否虔诚、是否属于同一种信仰,都在这一瞬间面露欢喜之色。
叛军欢喜地拔出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官吏欢喜地解下腰间长绶,在房梁上打个结,将自己的头伸了进去。
商人摩挲着银杯中的那微微变色发黑的葡萄酒,随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凉州的每一处礼拜寺中,火坛上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祆教的祭司们身穿白色袷袢,手中持着柽柳与石榴的枝条,庄严地颂唱着忏悔文,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绕着火坛行礼,而后从容地走向礼拜寺后方的墓园,从净灵塔上跳了下去。
同样的异变,也出现在番和城中。
司马铃捂着耳朵,如同被禁足的猫儿一般,烦躁地在原地兜着圈子。
“啊!吵死了吵死了!这是什么人在念经?简直是精神污染!”
而在她的面前,陆衍沉睡的树茧猛然膨大,又猛然缩小,似乎有什么动物正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望着那不断膨大又不断缩小的树茧,司马铃却是丝毫无惧,她走到了树茧之前,一手抚上了青色的树皮:“小哑巴,要从里面出来是吗?要不要我帮你?”
……
………
在巨龟之岛的最深处,浮游在地下湖上的巨龟睁开了双目。
不知多少人的祷告,不知多少人的祈求,经由不断颂唱真言的鸟头明王法相与咏赞祷文的巴赫拉姆法相,传到了巨龟身上。
巨龟微微仰头,随即向着湖底下沉。
不,这不是下沉,而是巨龟的身躯正与整座地下湖融成一体。
融成最纯粹的净水。
融成最污秽的血浆。
地下的巨龟在消融,海上的巨龟在苏醒。
龟甲表面,那些山、那些石、那些树、那些草,飞速地从龟甲上剥除,到处是龟裂的地面,到处是滑落的土层。
轰然作响。
中有神龟,呼吸元气,流行为风雨,无不至者。
在神龟醒来的这一刻,太渊宫中不知多少重金阙玉台琅殿琼楼,同时发出了颤抖之声、哀鸣之声、崩裂之声。
太渊宫中九真,有安镇神龟之责,此刻神龟已醒,太渊九真不全,如何镇之压之?
而在那之前,太渊宫本身就很难支撑下去。
青鲤紫云车悬于高空,魏野端坐在车上。身侧火凤之上,手持丹灵如意的削瘦老人沉默不语。
肩背桃木法剑的仙术士,没有去看那一只与贺兰公合为一体的神龟,只是回过头,望向乘白鹿云车与木兰云舟而来的韩众与范蠡。
“韩君前辈,范大夫,魏某如今只有这一条下下之策,能一举将这贼鸟了账,二公可能襄助一二?”
说罢,魏野自己先摇了摇头:“不止二位,不止太渊九真,甚至云海仙宫中的各位神将仙官也是一般。此等要求,未免过分了。”
话说至此,范蠡抚须一笑:“太渊九真、千仙万圣,无非是仙真留影,清气化生,职司此间,与太一紫房三元宫阙同生,亦当与太一紫房三元宫阙相始终。此为定数,何过之有?”
韩众一声哼笑,剑珮琅琅而响,续而言道:“我二人在此,便是下三真认同下元太一君此论。中三真之事,下元太一君自可一言而决。上三真既然肯与下元太一君合力降魔,当然也无不可。既然如此,下元太一君还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