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顾老夫子去了很久方才回来。
李瑞麟也把几年来在佛山同知任上的散淡气味收拾起来,换了公服在书房中静候。一见着顾老夫子,李大同知便拉着他的手坐下,为官的雍容气度也不讲了,只是一连声地问:“顾兄此回倒是让我好等,想来已经在事情前后关窍厘清了?有什么章程,也不要下笔拟文了,先给兄弟说一说,让我定一定心!”
他和顾老夫子是多年的知交,宾主相得之外,这位老于幕下的绍兴师爷非但刑名钱粮上很有干才,更是官场上的老练人,在李瑞麟幕下颇有智囊之目。到了紧要时候,不靠着顾老夫子拿主意,还能靠谁?
李大同知这里不住催促,顾老夫子面色却是不如方才出去时候那么自然,反而青里透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听着李瑞麟催促,他先是抬起袖子揩了楷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事情倒是明白得很,这佛山镇上的确有人私祭邪神,只是事情太过骇人听闻,却非寻常聚众烧香的教匪可比。东翁可知,镇头那座英雄会馆?”
“名为会馆,说到底还不是凤家私设的赌坊罢了……嗯,莫非?”
“那会馆地下冲出一条半人半蛇的九头怪物,闹出许多人命来。如今大堆尸首便在那会馆地基上摆着,出首的魏道士便是见证,要控告的也是凤天南一家尊奉邪教,造蛊毒杀人。事情明白无误,那怪蛇毒气极重,便看守兵丁也有数人受了余毒之害,我已经遣人去巡检司调人马,将英雄会馆圈禁起来,不许民人近前聚观。至于凤天南,他父子身上有着武举身份,党徒甚多,这个……”
顾老夫子这般说,李瑞麟听了也是头疼,他每月的例规当中,凤家英雄会馆、英雄当铺的抽头孝敬都极为丰富,自己更是给凤天南的英雄楼题了匾。这样势大财雄的地头蛇,又以团练身份立了个五虎派,真要闹起事来,只怕单靠佛山镇的巡检和游击人马,未必能一举剿灭。若是乱事扩大,第一个倒霉的,还不就是他这个佛山同知?
轻轻一捻胡子,李瑞麟突然说道:“出首告发凤家的,是个道人?”
听着李瑞麟这样发问,在这位东家幕下主持多年庶务的顾老夫子还不明白李瑞麟的想法?只是摇头道:“东翁是说,魏道士在英雄会馆中施造蛊毒,嫁祸凤天南?若那魏道士是个游方募化的乞丐,我何妨便将罪名着落在他的头上?可在下游幕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却委实没有见过这样锦衣玉带的道人。听班头禀报,这道人武艺高绝,不在那凤天南父子之下,这样的武人身份地位都不是寻常僧道可比,又岂是易与之辈?弄不清他的来历,一旦惹出事端,只怕后患也自不小。”
顾老夫子这边劝说,李瑞麟忽然说道:“顾兄是说,那道人服饰华贵,不似寻常僧道?顾兄雅善鉴人之道,他的音容如何,还请顾兄细细地说说。”
这一问,顾老夫子也是认真起来,仔细回忆道:“此倒也是个奇人,神气清若含珠,容貌整秀,眉彩如剑,须亮银光,天生一副贵骨,不像是黄冠之流。我见他坐止自如,问答随意,疏懒之中别有健举豪壮之态,顾某游幕多年,所见贵相多矣,却当以此人为第一。”
李瑞麟不想与顾老夫子讲论湘人之道,只是追问道:“此人口音,是南是北?”
“略带北音。”
听着这个答案,李瑞麟反倒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方才对顾老夫子道:“明日写个帖子,请他到后衙一叙。”
且不论佛山同知署里这些忙乱与计议,五虎派掌门人凤天南的府邸里,也是一片扰攘。
“怎么英雄会馆里会出这样的纰漏!”
随着这声怒喝,一只象牙笔筒直砸在地上,登时就碎成了数瓣。
露了这一手掌力,凤天南面色兀自黑沉,唇上的花白胡髭一抖一抖。
然而一旁侍立听教的凤一鸣,却是捧着一只银碗,混似没见到父亲发怒一般,只将那盛着燕窝汤的银碗捧了过来:“些须小事而已,这佛山镇上,我们五虎派发了话,便和圣旨一般。明日我便去见李世伯,请他代为遮掩一下。至于那位观音众的使者,不过是教内最下一等的人物,我师父自然会处置了结,父亲还担心个什么?”
凤天南面上满是青气,狠狠瞪了凤一鸣一眼道:“你们做事也不能太过分,我们凤家在绿林道上厮杀几十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五虎派在我手上才算是刚刚上了正轨,却不能到了你手上却守它不住!”
话虽然说得严厉,对凤一鸣捧过来的燕窝汤,他却是没有拒绝,接在手里似狼吞虎咽一般吃了个风卷残云。
服侍着老父将燕窝汤吃干净,凤一鸣依然是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轻声道:“父亲服食仙药也有几年,眼看着便要洗髓伐毛、脱胎换骨,到时候与天同寿,长生不老,这五虎派的基业,还不就是父亲掌管。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过替父亲打个下手罢了。”
听着凤一鸣这般说,凤天南面色稍霁,还是看了爱子一眼道:“真若是有那一天,为父倒是情愿舍了你们,去到南海水府之中,做一个为上神执役的水仙,于心已足。这五虎派,将来你总是要接下的。罢了,这点小事,今夜就了结干净为妙,明日还有贵客上门,也不便叫这等事坏了咱们父子与五虎派的名头。只是事情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留下话柄!”
老父这般训诫,凤一鸣只是笑笑,又端了一碗燕窝汤,双手捧给凤天南:“父亲放心,今夜我们就办个了当干净,绝对让人找不出话头来!”
凤天南得了儿子保证,方才安心,接过了新一碗燕窝汤,大口吞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