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史学家的宏观视角看去,罗教白莲教这些地下教门也好,洪门青帮之类形形色色的会党也罢,在反清起事这件事上,总归有相当的合情合理之处。
但要是从细微之处看起,其成员基本上都是起于社会最底层,又是以“世界大劫将至,弥勒下生人间”的口号,硬是聚集起来的。
所谓白莲教,只能算是给明清以来,成百上千个不僧不道的地下教门强加的泛称。但是不论哪一家的路数,都脱不开无生老母和弥勒下生的谶纬预言。
在佛门那班秃驴嘴里,弥勒佛不过是继释迦牟尼涅槃之后,历经五十六亿年的又一尊佛爷出世。所谓贤劫千佛,在弥勒佛这里才第五位,后面还跟着九百多尊佛爷,一长串的如来。
但是“弥勒下生”到了白莲教这儿,就是在人相食的世道里,用人命、鲜血和仇恨沁出来的戾杀之气:
释迦牟尼偷了弥勒佛的机缘,做了当今教主,养下满世界人面兽心的恶棍。如今释迦牟尼理应退位让贤给弥勒佛,该是改了天地,让石头过火人换种的时候。没有别的说法,就是一个“杀”字,杀光了天下的恶人,完纳了劫数,该烧香起坛的爷们坐天下,清清白白地恭迎弥勒佛下凡,就是半路上被官府拿住,问了凌迟,也不过是穿了大红袍,抢先一步上天见佛面!
这种沉淀在底层的戾气,在“乾隆盛世”的高压手段下,只是越发地渴望着血味,可不是后世那些肚里转轮子、在零钱上写口号的羼头可比。一旦爆发,破坏力席卷大半个东亚腹心之地都是常事,在没有魏野与慕容鹉多时的历史轨迹间,乾隆朝最后的家底就葬送在白莲教起义上,使得清室跑步进入衰微之时,而日后那个起于耶稣他兄弟的地上天国,更是埋下了满清灭亡的种子。
至于那“扶清灭洋”的义和拳,晓得那段历史的都知道,正面作用有限,坏事的本领可真不小!
这浑水,哪怕是慕容鹉都不敢趟,趟不了。像金钱帮这样与地主团练、传统商帮走得太近的政治势力,就算对社会底层有所同情,但是同情后面掩饰的却是更大的恐惧和戒心。这股力量,他们不敢发动,不愿发动,更掌控不了!
照慕容鹉的话说,换了他们,也只能镇之以静,缓缓图之。
然而魏野,就这么把门人里最鲁直的燕伏龙调遣到了满地香坛的湖北,调到了这个内里早已满是脓水淤积,表皮却只是微微红肿的病灶中心。
这是个引流放脓的手术,燕伏龙就是道海宗源之主的手术刀。
然而再锋利的手术刀,也要有一个下刀的地方。
这种事,燕伏龙肯定来不得,魏野也没有在推算天机这技能上下过半点心思,然而一个教派初立足的常规手段——诸如开粥棚,舍药物,说不得还要玩点符水治病的老套路,对上白莲教这些几代人都提着脑袋经营起来的鄂省地方,也未必有多么好使。
更何况,在农耕社会里,一个教派想要起家,也是靠天吃饭的行当,要么是遇着荒年,要么是碰着时疫,人心浮动之时,才有几分下手处,否则就只能去巴结达官贵人。
不过道海宗源倒是在鄂省武林上还有一分薄面,不为别的,就为当初苗人凤中毒那档子事里,魏野与钟氏三雄算是有了一份交情。
到了湖北地界,不拜望拜望钟氏三雄这地头蛇,还能指望燕伏龙这愣头青自己打开局面不成?
钟氏三雄人在襄樊,但门下几辈弟子开枝散叶,有人在鄂州地方也设了一个广通镖局,打着钟氏三雄的旗号运营起来。
燕伏龙打听了那广通镖局的地头,便牵着马一路到了镖局子门首,却见那广通镖局的横匾乌蒙蒙的,落了不少的灰,只有个趟子手模样的老儿,披着满是补丁的竹布大褂,坐在镖局的门槛上抽叶子烟。
这老儿见着燕伏龙到了门首,这身上下装扮不像是个化缘道人,服色装束也不像是武当派的弟子,虽然吃不准来路,却是一副武人气质,这老儿倒开了口:“这位道长,到咱们广通来,是托镖,还是会友?若是托镖,局子里如今不接生意,若是会友,请报个来历字号,小老儿替你进去通传一声。”
燕伏龙摇头道:“我不托镖,也不会友,只是奉掌教之命,来湖北办差,因为掌教真人与钟家三雄有交情,所以到这广通镖局来打听些本地消息。”
那老儿听了,将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叹道:“原来是来拜会镖头的江湖同道,说起来,这镖局子的镖头,原本倒是钟家兄弟的徒弟主持。只是那人运道不好,给巡抚老爷押镖时候失了手,自家卖尽当绝不说,还拖了一屁股的债,连夜里逃了。道长要拜望,只好自己去襄樊钟家庄去了。”
说着,老头子又一屁股坐下,慢吞吞地抽起烟来。
燕伏龙也不在乎这老头子慢待自己,正要再问,却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头上簪了一朵白花,向着那老头子行来。
这老头子见着这妇人,倒是开口道:“王家媳妇,你男人已经没了,你那个师大爷如今也弃了镖局跑了。你在这里留着,终究不是个事。你男人总归是钟家三雄的晚辈徒弟,凭这层关系,你倒不如带着孩子去钟家庄投奔,总不至于饿死在这鄂州城里。”
这老儿说着,又一指燕伏龙道:“这位道长也是要往钟家庄去的,说不得还能带掣带掣你们娘俩。”
这老儿是多事,燕伏龙倒是直接点了点头道:“若是这位大嫂不嫌弃,就随我一同上路,也算是彼此有个照应。我乃是道海宗源门人,也不至于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那妇人看着也有几分江湖气,反倒是点头道:“若是这般,我们母女就要多谢道长援手之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