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太子巷也算是一处好地界,开国初,这里是南唐国主李煜之弟、楚国公李从善的赐第所在。
随着李从善不明不白地死在宋太宗年间,这座楚国公府几度转手,最后成了仁宗朝名臣王畴的产业。可是就在不久前,王家后人被人栽了一个私铸当十大钱的罪名,一家人死的死,流的流,这座大宅也改了主人,落到崔贵妃的娘家人手上。
说起来,出首告发王家后人的,便是崔贵妃的大哥崔名府。
而刘康孙与这座大宅也算是有缘,当初正是他替崔家看阳宅风水的时候,选定了这座楚国公旧宅。
刘康孙到了崔府大门前,早有崔府管事将他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崔名府就站在堂前,亲自来迎他,老远就招呼道:“刘先生,你当初与俺讲,这巷子名唤太子巷,这大宅又有绵延福气,叫俺谋了来。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你可知道,这几日,官家可没少到我那妹子跟前玩耍,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应了这巷子的口彩!”
他这里大声说笑,全无避忌,带着一股子汴梁显贵最嫌弃的村气。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有宋一朝,文官与勋贵彻底分途,一旦有文官与赵家结了亲,差不多就说明这家已经绝了仕进之望。因此上,什么“状元陈世美做了天家驸马”,放到大宋,那简直是可以让御史台和所有朝官集体髙潮的重大事件,谁都不肯沾身的。
而赵大赵二的后人寻老婆,也只在禁军将门与淡出朝堂的勋贵之家里挑选,至于妃子,那口味就放得更开了。当年隐隐有吕后、武曌气质的章献皇后刘娥,原本是银匠之妻,嫁给真宗皇帝已经是二婚了,照样从美人到皇后,还过了一把垂帘听政的瘾头。
至于如今最受道君皇帝宠爱的小刘贵妃,更是家世平凡得极有烟火气,几代人都是酒店的待诏,家世朝上数个十几代,都寻不着什么贵人。
同样,崔贵妃家也是这般的寒门素户,只是崔家人乍然成了皇亲国戚之后,吃相就未免太不好看了些。只是这一座大宅,就坏了多少人命,沾染了多少血色!
刘康孙却是不着痕迹地笑道:“国舅,你这样讲,便是太小看当今官家了。”
刘康孙面上笑容淡淡的,那“国舅”两字,更是隐带讥笑之意。要知道,崔家只是出了一个妃子,却不是出了一个皇后,崔名府还配不上国舅这个称呼。
这一句话下来,倒让崔名府一下止住笑声,反问道:“怎么说?”
刘康孙走上前去,拉住崔名府的手,一面向里走,一面说道:“官家如今春秋正盛,又有许多得用的道官护持,将来圣寿绵长是不必说了。就是眼下,于精力二字上,也是远胜旁人。崔国舅如今也是富贵中人,许多贵人家也算是认过门了,可是这等人家,膝下儿女成行的又有几个?”
崔名府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就算富贵人家,生个十来个,便算天尊菩萨眷顾。都说老公相是第一有福的,可他跟前长大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刘康孙笑道:“可崔国舅晓得官家如今有多少儿女?只是皇嗣便有近三十人,帝姬也差不多同样多,最难得的,便是个个都养活得十分壮健,竟少有夭折的。要知道自从艺祖以来,多少代官家都是子嗣艰难,最后只能从宗室里抱养接续皇统之人。所以说,当今官家,实在是个有福命的异数!”
说到这里,刘康孙看了崔名府一眼,笑问道:“似这般,崔国舅还觉得只要贵妃有孕,便能应了太子巷的口彩么?”
崔名府涨红了脸,瞪着刘康孙不说话。
刘康孙也不催他,只是笑着注视过来。
半晌后,崔名府猛地朝刘康孙唱个肥喏:“刘先生,你给俺说这个,想来一定是有法子能帮到我那妹子。你只要肯相助,日后我那外甥坐了龙庭,便认你做个干爷也使得!”
刘康孙笑容还是淡淡地,只是应声道:“要怎么扶助崔贵妃,还要从长计议。不过帮着崔贵妃搬掉几块挡路石头,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崔国舅你看,如今不是端阳快到了么?”
……
………
汴梁的端阳,也是一个极重要的节庆日子。
从初一起,便有一家家吃食铺子,将碧绿可爱的粽子、染过五彩的糯米白团,配上各色香药、蜜糖煎成的果子,装到梅红色的食盒里。
这样的食盒里除了点心与果子,还有一碟碟细切成蓉的紫苏、菖蒲、木瓜,都调上喷鼻香的各色香药,好让人一打开盒盖,就陶醉在那股迷人的浓香里。
对了,就连食盒外面,也要用画扇、银花、五彩缕之类的小物件装点一新啊,否则算什么富丽风流的汴梁?
各大道观寺院,也趁着这个时候,将艾草编的小人、菖蒲扎的斩妖剑、桃板印的天师骑虎符这类应节的玩意准备好,叫道人行童挎了篮子,挨家挨户地叫卖去。就算是往日里再吝啬、再不信神佛的人,见着一个个扎得精巧的小玩意,再看一看当下的节令,总会放软脸上的皮肉,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来。
但是对大宋官家而言,这个端阳节,就是个颇让人尴尬的日子了。
端阳是节日,但也是避忌之日,五月初五,除了在扬子江心铸镜算是好时候外,那艾虎、菖蒲剑、天师符乃至雄黄酒之类,都指向同一个目标。
驱邪、避毒、逐疫鬼!
因此上,禁中每逢端阳,官家便到艮岳的斋馆中养静,而一应驱邪避毒的法事更是不可少,只闻钟磬声声,只见香烟缭绕,就连内宦们走路都踮起了脚。
然而这其中,也有些许不可对人说的禁忌在。
按理说,端阳节也是当今大宋天子道君皇帝的生日。但是谁都知道,为道君皇帝祝寿的天宁节却在十月初十。
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五月初五端阳节,正是一年中瘴疬之气最重的恶月毒日,据说官家继承大统之前,被封端王,也都是因为这个日子而起,却叫赵佶如何对这个节日有好印象?
在汴梁城中,家家户户,都忙着在门首挂各样避毒辟疫的小物件,用粽子、五色糕团和香糖果子供养过往神灵,保佑一家不生时疫。
而富有四海的道君皇帝,却是静坐斋馆之中,默默地搬运精气,匹配坎离。
这一回,他自觉进益不小,等做完晚课时候,早过了华灯初上时候。
到了此刻,原本营造得一派闲雅的斋馆,却让赵佶没来由感到了一阵疲惫与厌倦。
没错,富有四海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从物质享受的角度上说,应该是这个时空中最幸福的统治者,但是他自己却时常会感到一众忧郁。
好在这位皇帝里的艺术家和浪荡子,为了医治这种心灵上的倦怠,早已安排好了治疗自己的药物。
随着他走出斋馆,早已守候在外的内侍,望着官家的脚步方向,立刻就明白过来,朝外传话:“快把‘鹁鹆青’牵来,官家要去马前街见李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