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之中,赵佶还半抱着李师师,心头千思万绪,早已经搅成了一团乱麻。
李师师脸色惨白,呼吸也越发急促,就算赵佶对于医道没什么涉猎,也知道怀中玉人,时时都有香消玉殒的可能!
到了后来,赵佶也只能眼里噙泪,口中喃喃道:“师师,师师,你不要走,且忍一忍……你是朕的女人,岂会有事?等这一回劫数度过去,朕就册你为妃,册你为妃……”
李师师微微用目光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男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浮出在嘴边。
或许有人觉得皇城内宫是天堂般的世界,可是李师师这样少时就被伎家教养,在行院里经历了世间百态的聪慧女子又怎能不清楚?那深深的高墙之内,肮脏龌龊之处,与汴梁勾栏又有什么区别了?
自己身份尴尬,从始至终,也只是一个宣和天子养下偷腥的外室罢了。此刻自己韶华仍在,圣眷不衰,许多重臣就像是闻到了肉香的叭儿狗一样,绕着这座小楼打转。但等到官家在自己身上的新鲜感消磨干净了呢?
面前这人是可以潇潇洒洒地抽身而去,可是那些权势只比他次一等的权贵,就凭着她身上赵佶留下的印记,也要想尽法子将自己占有,一尝其中滋味。
寻常勾栏女子,缠头钱攒够了,脱离欢场,寻个清静地界悄然过活并不为难。而李师师也不是身属教坊,需要开封府推官写判书脱籍的,比起旁人更方便许多。
但是赵佶的宠爱,却像是一座金丝编织的笼子,将自己永远圈禁在了这座小楼里。而小楼之外,又有多少人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打量着自己?
也罢,这样去了,也是好事……
渐渐陷入了弥留前的最后一丝灵台清明中,李师师回忆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年幼害了重症时候,父亲抱着自己,立在生药铺的柜台前,望着掌柜的情形。
“不过还差五十文大钱,邓员外你便做个善事,把药抓给俺吧。这五十文钱一时不凑手,俺便将这件衣裳押在柜上!”
“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臜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买药,何不到惠民局去求布施?”
“惠民局的药物都给了富贵人家,哪里轮得上俺们?邓员外,你且行行好事!”
“钱不够数,药包就押在店里,什么时候你钱足数了,什么时候来取药!——你这泼汉,却怎么敢动手?来人,来人,把这厮捆了,送到开封府去!俺也不怕告诉你,俺家几代都在开封府里做吏目,如今虽然分家另过,但是还与府里通着气,邓押司便是俺的亲兄弟,随你走到天上去,也得低头!”
这是李师师听见的父亲最后的一段话,而之后,父亲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开封府的黑牢中没顶。(李师师的家族悲剧,参考了《金瓯缺》相关内容)
……
………
赵佶抱着李师师,却突然听见怀中的女子,低低地唱起了一段《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这千年前的歌诗,赵佶在初访李师师的时候便听她吟唱过。那个时候,她是艳名动汴梁的花魁娘子,而他是贪新鲜的浪子官家。可在她的眼里,没有风流儒雅的大宋天子,只有拿得出霞光毡与瑟瑟宝珠的富商子弟,纵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毫无值得自己倾慕的才华。
此刻,她又唱起了这支《蓼莪》,是想起了什么,见到了什么?莫非是她亡故的父母,来接她离开自己身边了么?
李师师对《蓼莪》的吐字已经不大清晰,赵佶只能听见开篇的两节重复了又重复: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而这个时候,能够仅凭寥寥数句,就让蔡京这样的权相黯然辞官的赵佶,却像是个无助的毛头小子:“师师、师师,莫要离开朕,离开我,不可,不可啊!”
对于赵佶眼角的泪,呜咽的嗓音,李师师只是淡淡地一笑,阖上了双眼。
如果事情便到这一步,那便是又一桩能让落魄文士在野史上、八卦闲人在笔记中、无聊营销号在鸡汤软文里大加渲染的风流韵事,还能加上些“宋徽宗的真爱”、“宣和年间情殇”的耸动标题。
可惜,就在李师师声音渐渐微弱,赵佶哭得没了形象的时候,小楼之外猛地传来一声高喝:“官家遇拆鸾之难,李女史危在旦夕,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只拦着贫道作甚?还不快些让了开去!”
便这一句话的功夫,只听得外面那些匆匆赶回的殿前司军将痛叫几声,随即就是小院门户被冲开的响动。
还不等小楼中人有什么反应,就听见有人在小楼下高声叫道:“官家可在楼里?草野之臣许玄龄,奉吾师下元太一君法旨,来为官家解厄,为李女史续命!”
一旁魏野隐形在侧,补充道:“续命也要说清楚了,这可不是续个一秒两秒,而是在阎罗鼻子跟前抢人!也不对,这地界绝天地通,哪里还有阎王可找?若是地府尚在,倒不用麻烦了,我发一道符书出去,半路把勾魂鬼使截下,不更方便许多!”
许玄龄这个时候可没心思听魏野说冷笑话,也不管楼上有没有人应声,阆风玄云扇一摆,顿时劲风无端而生,冲破小楼木门,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直上小楼。
赵佶此刻差不多都已经伤痛欲绝,仿佛自己最珍爱的王羲之法帖被烧毁了一般,心神混乱间,就见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头戴杏黄巾子,身穿铁绀色道服,手持一柄蕉叶扇,直直闯到自己面前,躬身一礼:“官家莫要伤悲,臣许玄龄,奉吾师法旨,来为李女史救难!”
赵佶也是病急乱投医,见着许玄龄到得近前,也不管面前这道人是什么来路,只是叫道:“许卿是么?你若真有回生之术,救得师师性命,朕自然不吝封赏!”
许玄龄也不看赵佶脸色,只是走上前来,望着抹胸尽去、露着白腻胸口的李师师,望了一眼,方才道:“幸好山主所点化的牌符尚在,替李女史化解泰半剑气,不然此刻除非山主亲至,否则便是回天乏术了。”
说罢,许玄龄忙从腰间摘下青皮葫芦,倾出两枚丹药,寻了一个瓷杯把丹药用水化开,双手捧了走近前来说道:“官家莫要忧急,臣这里有吾师所赐灵丹,先让李女史饮下,护住心脉。臣方才好措手医治剑伤。”
赵佶依言,忙把那小半杯丹水接过,凑近李师师嘴边。
一旁许玄龄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药水药丹想让重伤的人直接去咽也是强人所难,忙把阆风玄云扇一拂,顿时瓷杯中的丹水化为丝丝丹雾,沿着李师师的嘴边缕缕不绝地涌入。
赵佶一手握着瓷杯,许玄龄将阆风玄云扇不停摆动,就这样过了半盏茶光景,小半杯的丹水全被送进李师师腹内。
只见李师师原本苍白如纸的脸,竟变得红润不少,就连胸口剑创之处,也止住了失血。
这个肉眼可见的变化,顿时让赵佶喜色上面,望着许玄龄道:“卿家灵丹,真有起死人肉白骨之妙!师师性命,可是保住了?”
许玄龄一躬身,应道:“官家莫慌,李女史受创沉重,贫道虽用丹药暂时护住李女史心脉,但李女史胸口这柄金剑一日不去,便要消磨一日的生机。且请官家恕贫道唐突之罪,上前来诊视诊视……”
说罢,许玄龄也不等赵佶反应,就俯下身来,用阆风玄云扇向着李师师胸口一搧。
然而他才搧到一半,一旁魏野已经一伸手捏住了阆风玄云扇的扇边:“玄龄,先停手,这剑你等闲拔不出来!既然已经稳住了李师师的心脉,咱们先出去说话!”
许玄龄一愣,只好收住阆风玄云扇,向着赵佶躬身道:“官家莫急,臣要出去采些夜露,为李女史合药,去去便来。”
说罢,许玄龄转身就走出去,直下了楼,方才低声问道:“山主,那金剑看似平常,只要拔了剑,再用符法止血,丹药合疮,便能还赵官家一个活生生的李师师,怎么山主却要阻拦?”
“符法止血,丹药合疮?说得倒是轻巧!”魏野的声音淡淡响起,不用看都知道,道海宗源之主现在是一副标准的嘲讽脸,“玄龄啊,你到底是修道年浅,还是图样图森破!那柄剑你以为是什么剑?那剑不是五金之英锻造,也不是神木仙根削成,也不是珠玉之精凝结,而是一口肉剑!”
“山主,肉如何能为剑?”
“密教中人,腰间那话儿都能当成金刚杵应用,一把人肉化成的剑,又有什么奇怪了?”先把密教嘲讽一通,魏野的声音才稍稍正经了些:“那剑身隐隐带着一股生机,更有元气源源不竭涌出,若不是有竹符阻挡了一下,这个时候,这口破剑就已经和李师师这妹子的生机熔铸为一体。到那时,便有大神通之士想要破掉剑上恶咒,结果便是这口剑吸食李师师的本身元气以自肥,真个成了不治之症。”
“你刚才要是胡乱下手去拔那剑,我敢肯定,不等剑拔出来,李师师一身生机也都被吞噬干净。我让你上門来救人,是要在赵官家面前留个好印象,日后才能配合我的行事。可要是咱们把李师师弄得香消玉殒,还谈什么布子汴梁,早点上梁山泊是正经……”
魏野杂杂拉拉抱怨了一通,许玄龄硬着头皮打断道:“山主,我虽然用生生造化丹替李女史吊住性命,但是似你这般说,生生造化丹的药力早晚也是要被那口金剑吞吸殆尽。如今又不能拔剑出来,倒是该如何做才好?”
魏野弹了一下舌,沉默片刻方才道:“法子倒不是没有,只是却不适合咱们这些汉子老爷们来做。得寻个真气盈足的高手,挑动李师师周身元气运转,渐渐将那柄破剑的异种生机辨析出来,再一点点地逼出去。这过程中,还要以自身真气涵养李师师的生机,那肌肤相亲,可是免不了的……”
说到这里,魏野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做了,只怕赵佶倒不肯宠信你,只觉得自己头上多了一顶绿头巾,迟早非跟你算总账不可。不但要损耗功行,还惹得赵佶记恨,这个医案未免太得不偿失了些。”
说到这里,魏野蹙了蹙眉,从袖囊中摸出一枚玉珠,掌心寒劲一吐,顿时玄霜青女真符浮现于玉珠表面。
将这枚玉珠丢到许玄龄手中,魏野挥了挥手:“虽然暂时不好拔剑出来,但是封住那破剑中的气机变化,倒不费事。玄霜青女真符素来有封存生机之妙,总而言之,还是把李师师整个封起来,然后咱们再仔细商讨医案的问题。”
这法子显然就太不靠谱了些,也不知道赵佶要是见着李师师整个人成了冰棺里的睡美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许玄龄不敢吐槽魏野,只好捧着玉珠自己上了楼。
此刻李师师已经幽幽醒转过来,生生造化丹药力强大,暂时压住了她的伤势,又稍稍平复了痛感,让她此刻还能向着许玄龄颌首为礼:“这位……便是许先生吧,师师劳先生诊治了。”
许玄龄点点头,算是受了这大宋第一二奶的礼,便向着赵佶与李师师说道:“官家、李女史这剑伤非同小可。那金剑有吸食李女史元气之能,贫道若是猛然下手取剑,只怕那剑瞬间就要吞尽李女史一身生机元气。所以贫道思前想后,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还望官家可以恩准施行。”
赵佶听了,只是拼命点头:“许卿许卿,只要能救得师师的性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就是要朕割股煎药,朕都依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