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虏令是千秋快意之曲,杀胡声是汉道昌盛之音。
但是“履胡之肠涉胡血”,固然是痛快淋漓,可世上的事情,从来是有了三分痛快,便得面对七分的繁缛琐屑。
道海宗源在辽国的潜伏期差不多已经结束,现在正是拉着大宋的旗帜当虎皮,对辽国的地方官招降纳叛、对燕云的百姓安抚流亡的时候。
辎重队里千余辽国丁壮,对于忙着招募流民的涿易二州不无小补,起码在涿易二州负责基层工作的道官们已经有了如何管理流民、并且充分使用这部分人力资源的经验。
但是如何带着这千余辽国丁壮从宋辽交战的前线撤下来,则是一个极为考验带队者军事能力的严苛任务。
握有侦缉军情之责的洞明飞捷司,在战争一触即发的辽国境内已经撒下了一支支道兵小队,作为道海宗源的耳目而活跃着。如果集合洞明飞捷司的部分队伍,在训练有素又掌握了杀伐道术的道兵接应下,将辽国丁壮成批地转移到涿易二州绝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作为编外临时工的卓尔,在洞明飞捷司这个道海宗源内都显得十分特殊的道官机构里,显然没有这样的指挥权。
甚至洞明飞捷司的主官,那个不论说话还是行事作风都冷冽如冰的年轻道官到底在想什么,卓尔也很难明白。但曾经的军队谍子,现在的道海宗源编外雇佣兵还是明白了一件事——
道海宗源是个事事都有规章、让人逞不得英雄的地方,就算在队伍里放个屁,也要先举手打报告。
在卓尔身侧的年轻道官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一片下跪请降的苍头、阿里喜之类仆从军,倒是先开了口:“既然你们投降,按理说我该按照战俘条例对你们进行收编管理。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情要先说个清楚,按照女真军法,主将战死,所属军马一概处死示众。听清楚了这一节,我现在数十声,如果还有人想要去投女真人,陆某绝不拦着,随你们所愿——一、二、三……”
在数数声里,这些跪地的苍头互相看了一眼,却实在摸不着面前这是个什么路数。有几个胆大些的苍头,望了望四周,发觉除了面前这两个来路不明、满口宋音的年轻汉子,也并没有什么大军在前,不由得大着胆子站起身,一边操着北音极重的汉话,连连打躬作揖,一边朝人群外出溜过去:“贵人是天上的海东青,俺们是地下的蝼蚁,哪有什么值得贵人操烦处。只求贵人慈悲,宽赦俺们的贱命,俺们便再猪狗不如,也不敢和贵人作对的……”
陆道官也不理会他们,只是继续数着数:“……七、八、九、十。”
数到“十”的时候,陆道官意味深长地看了卓尔一眼,这一次,不用陆道官多说什么,卓尔身形一动,直刀在寒夜中亮起一线冷光,转眼间就是数颗人头飞起!
血色中,年轻道官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算去联络女真军马,然后被鞑子用失陷军将的罪名处死?那何不干脆一些,现在就送你们上路,也省了你们一路跋涉的辛苦。”
然而话锋冰寒间,不论是这些新附军还是那些命如草芥的生口丁壮,显然对于这样的杀戮场面早已是司空见惯。就算是那些没有起身的苍头,也只是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皮砸在坚硬寒冷的冰面上,甚至磕出了一道道浅浅的裂纹,也不见他们有旁的动作。
年轻的道官根本不理会这些磕头虫,只是将斗篷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转向了卓尔:“师尊说过,人性是不能被试探的东西,想要扭曲人、摧毁人,费不了多少工夫。就像这些丁壮,拿起刀枪也没有挥舞的胆量,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空有尖角而只知道用在同类争夺水草和配偶上面。”
“自然,如果将他们转移到后方,不论是修筑工事还是农业生产,他们总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但带领这些乌合之众穿越大军广布的前线太困难,也和洞明飞捷司正在执行的任务相冲突,所以我不会下达让谍报部队护卫这些丁壮转移的命令。当然,不在洞明飞捷司正式编制里的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年轻道官扬了扬下巴:“是继续跟随我潜伏在敌军后路搜集情报,还是带着这些只适合做顺民的辽人穿越宋辽战场南下,取舍都在你一人身上。当然,这沿途的洞明飞捷司小队,不会冒着暴露自身存在的危险给与你援助。”
这硬梆梆的话丢下来的时候,卓尔正踩着一个女真人的尸首,扯下一块尸体身上裹着的貂皮,仔细地擦拭着直刀上的血迹,直到刀锋上的血迹全部清理干净,他才回过头看了年轻道官一眼:
“大人,属下年幼时也经历过饥荒,见过那些掏空了耗子洞,挖干净了草根,连树皮都剥得精光的饥民。属下也见过那些瘦得像鬼一样的难民,哪怕连拿起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还会咬住离他最近的活人,试图撕下一块肉来。”
似乎想起了些不愉快的经历,皮肤黝黑的白发汉子摇了摇头,随即扫视了一遍面前的这些苍头和丁壮生口:“这些辽人还会说话,还知道磕头,那肯定还是人而不是牲口,那么他们饿极了也会去抢别人的,吃别人的,杀别人的。只要带领他们的人够强,砍他十个百个女真鞑子都不在话下,那他们就不是现在这个阉羊模样,而是尝过人肉味道的红眼睛野狗。”
年轻的道官抱起双臂,似乎有了一些兴趣:“继续。”
卓尔用手中直刀,对着那些女真人留下的辎重画了一个圈:“属下请大人赏个脸,把这些辎重借给属下,那么属下也好带着一群野狗,帮大人在女真人的后方添一些麻烦。”
这句话终于让年轻的道官发出了一声轻笑:“想得不错,但是组建这种敌后武装的决策权,并不在洞明飞捷司手上……”
但他的话,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战时决策权是在涿易二州的临时指挥部手上,更确切地说,是在魏某手上。”
话音起,七渡河上那些被扬起的雪,被撞碎的冰,闪动起淡淡微光,转眼间凝成六出霜晶般的一道符篆,最后化成了一个不过寸许长短的竹冠道士,肩背木剑,跨坐在一条通体纯青的冰鲤背上。
望着那道符篆结成的道者虚影,年轻的道官微微一躬身:“弟子见过老师。”
“阿衍,啊,不对,这个场合下,应该称呼你为洞明飞捷司主事、洞明云麾使、丹台大夫陆衍。关于洞明飞捷司如何在敌后开战抵抗工作的建议,我已经收到了。不过,就魏某看来,你选的这人选不怎么样。”
话说到这里,魏野轻轻一拍冰鲤额头,那条不过一指长的冰晶鲤鱼在空中一摆尾鳍,就到了卓尔面前:“虽然也算是军人出身吧,不过这黑小子的思路,也不过是座山雕一般的山大王。照他的这个思路,短期内或许可以拉起一支山贼队伍起来,可要是女真一旦将军力集中围剿,这种完全依赖首领个人维系起来的山贼团、或者好听一点叫义军,很快就会被彻底打散,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对魏野的评价,陆衍点了点头:“纵观宋、金史料,从辽国灭亡到宋金隔江对峙,女真人统治范围内的义军组织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但是九成九的抗金义军组织在得到宋军接应和补给前,都是如昙花一般地旋起旋灭。再加上南宋官僚本身就对这些义军组织有极大的戒心,大部分时间都站在了这些抗金义军的对立面。所以就算反抗的火苗到处都有,却无法从根本上动摇女真人的势力。”
“所以说啊,卓尔你这黑小子还是得学习一个,比如切.格瓦拉的《游击战》?还是更有名的《论持久战》?或者作为反面教材的《华北治安战》和《游击战与反游击战》?但是很不巧的,你的雇主我在军略兵学上并没有什么好的创见,那么就只好应了那句老话,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没准今天在你洞明飞捷司里跑龙套的小谍子,会是以后驰骋疆场的大将?最起码在后勤补给这方面,我道海宗源的后勤工作,还是要比就粮于敌的女真人、损耗大于转运的大宋转运体系要强那么一星半点的。”
话说到这里,陆衍望着魏野这道真形符还是开了口:“老师……”
“知道,知道,保密原则嘛,详细的内容我们回头慢慢研究。”不在意地一摆手,仙术士朝着卓尔点了点头:“黑小子,从现在起,你的隶属关系就从洞明飞捷司直接转到临时指挥部这边,我给你一个营的编制,按月补充给养和装备,有没有信心拉起个队伍来?”
……
………
七渡河上,战战兢兢的苍头与丁壮们,好不容易摆脱了为女真人转运辎重的这条死亡之旅,但看着面前冷面的青年道官、杀人不眨眼的凶悍黑汉子,还有那在黑夜中仿佛一团冷焰般的乘鲤道士,却感到自己的命运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而从七渡河向南,远在数百里外的涿州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原本由流民们浇筑的混凝土墙体,已经在木制模板下透出了深青色,就连那些泥瓦匠也觉得那颜色像极了上等石场里出产的大青石。
而在墙体周围,时不时地就有道兵小队巡逻,并对混凝土墙体进行监测。
涿州城的外墙中加入了丹玉火髓研磨的玉粉,也使用了木岚为首的离火裁金院道官所设计的竹筋砼强化技术。这些奉命巡视混凝土外城的道兵,不但要监测外城墙体的凝结程度,也时不时地催动符令,勾连墙体内混入的丹玉火髓,施行最基础的咒祭之法进行最基础的道术强化。
而设计并监造这座混凝土外城的一众道官,正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竹冠道服的某人,在这座尚未验收的混凝土外城上漫步。
这些道官里,也有几个是火线提拔起来的辽国小吏,萧大观因为管理流民方面尚算得力,在之前的流民营啸事件里,又因为木岚弹压及时,没有造成大的伤害。事后,参加弹压流民的道兵记了一个集体三等功,萧大观适逢其会,也就因为“立场坚定”而得了青眼,补了一个没品级的从事官差遣。
虽然是没品的差遣,但好歹也是个官身,这就让萧大观兴奋不已,此刻他头戴无翅纱帽,身穿圆领袍,端着手板,一派仿佛参加大朝会的文臣气派,走在道官队列的尾巴上。
和他同处于队列最后的,差不多都是涿州出身的降人,也多是衙门小吏、不得志的杂流佐贰官之类,一个个都换了纱帽袍服,看着居然比那些一身道装的道官们更有些老爷体面。
这些人萧大观自然都是认得的,比如那个走在城墙上连迈步都踮着脚的老儿,就是原本涿州城的驿丞。这老儿走得慢,自然就拖累了后面的人,顿时就有人抱怨道:“曾老,你这般走路,我们原本就排得靠后,如何还能有机会一瞻大宋贵人风采?”
那曾老驿丞只是摇头:“这地面不是夯土,也不是砖木,全是冻起来的泥浆!诸位冬天凿冰钓鱼取乐,也当知道,万一冰面冻不结实,掉进冰窟窿里可不是玩笑!虽然这旱地里淹不死人,可也须防着摔破脑袋!”
这番老成之言,旁人却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称叹连连:“不过数日功夫,就修起这么大的外城,大宋果然是天下第一富庶都丽的所在。却不知今日巡城的那位大宋贵人,是个什么地位?莫不是林灵素老神仙的门人?”
“噤声!这位据说没有道官身份,可如今官家最信重的道官却都是他徒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