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崩碎,飘飞似雪。
自五城天狱之内架起的这道金霞之桥,本该只是纯粹的接引神通,近乎遁法一类,随着目的达成,就该自然散去。
但此刻漫天飘卷的“雪花”,却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一点,乘龙飞举于云海间的鲍方祖所见最为明晰——
那一片片仅如蝉翼大小的“雪花”,实则是一道道符形完备的符篆结成,正按着既定的轨迹朝着地面降落。
灵符化作漫天雪,只怕就不止“冻死苍蝇未足奇”这般简单了!
一片“雪花”落在了道旁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转瞬便消融无踪,但在鲍方祖的无差法眼之下,分明能见到那块不起眼的青石之中,已然多了一道符印,只等待一个恰当的契机去激发符印妙用。
片片“雪花”,入于山、入于林,融于河、融于湖,隐于砖石、隐于土壤,庄严于庙坛祠社,隐迹于衰草枯杨……
这是那位离去之前,预先在这片大地上打的埋伏,还是为门下弟子预备筹划的退路?
纷飞的雪符自北天而起,朝着整个东亚大陆扩散,除了像鲍方祖这样位居一界顶峰的神通之士,寻常人很难看懂这场雪中暗藏的玄机。
但看不懂玄机,并不表示这场“瑞雪”与普通人无关。
涿州城下,弥散着一股焦灼味道。
离火裁金院出品的炎光箭,对于这个冷兵器时代而言,不啻于天界的神灵降下了裁罚。无视护甲的高温符火会带来最慈悲的杀戮,在神经将痛觉传达给大脑之前,就会将躯干化成一捧细腻而干净的灰。
但是当鼍龙阵被破,大辽国师普风生死不明之后,这样充满环保理念的上品符箭也没了用武之地。
取而代之的,是道海宗源最基础的制式远程武器六甲箭。
甚至大部分六甲箭在射出的时候,都看不到洞阳剑祝特有的灼目火光,而只有精钢特有的冷硬微光在人们的视网膜上不时闪过。
一支符箭钉在了辽人马军的铁甲上,宽而且扁平的箭头上蟠曲着暗红色的朱砂符令,像是干涸积年的血竭,带着不祥的味道。
随即箭锋凿开了铁质的甲片,剜开皮肉,撕裂内脏,打断脊柱,带着凄艳的血花从死者的后背穿出,然后削断了后面一人的气管,再度收割新的性命。
辽国最精锐的远拦子马死,百夫长的抹鹘死,管军法的楚古死,管徒卒的着帐郎君死,统军马的夷离堇死。
女真人那些最勇猛的谋克死,捕掠奴隶的秃里死,管辎重的乌鲁古死,护卫贵人的札失哈死,与完颜阿骨打算得上血亲的陀满们死。
红色的人血混着浅蓝的血液,在雪地上留下暗紫的污渍,身躯被符箭撕裂的尸体,破碎的脏器和绞烂的肠子,还有被箭锋掀开的头盖骨里微微抽搐的触手,看上去异常地恶心。
慈悲终究不是战争的主题,残酷才能谱写沙场的旋律。
而在北面的燕京城方向,曾经护持夺心魔们不为此方天地排斥的那股神力,已然消失不见,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就连夺心魔们的灵能魔法,似也受到了这方天地的压制,再难施展!
所谓天厌地弃,无非如此。
因为鼍龙丹和鼍龙阵图,丧失了大半自我意识的辽金联军,也就失去了因为恐惧而溃散的可能,一波冲城的人马被射翻在坚城下,又一波人马踏着尸骸冲上去。
犹然带着死者体温的血液,将踩得黑烂的雪地浸出浓浓的腥味,似乎要用死亡和尸骸去换来守军的动摇。
不知叠了几层的尸骸,渐渐将城墙内外的高度差变小,混着腥气的铁锈味,钻进守城一方的道兵和民壮鼻孔里。
那些尸体的中箭处全是恐怖的撕裂式大洞,和“全尸”这个概念已然相去太远,从腹腔中流淌出来的肝肾肠胃,更是太过刺激的画面。
一直被安排搬运符箭的萧鼎,一路上不知道干呕了多少次——胃里的东西早倒空了,就算呕吐也只能吐出点清水,到后来,甚至连清水都吐不出来了。但负责转运军械的那个宋人道官,丝毫不在乎民壮们恶心呕吐的模样,只要符箭能够及时到位,甚至不来管他们。
这种恶心感是可以传染的,不知道多少民壮都跟着干呕起来,但是更多人并没有像萧鼎这样直接把胃里半消化后的食糜吐出来,反倒是硬梗着脖子把那些已经涌进嘴里的呕吐物再强咽回去。他们在这个冬天稍稍养回点元气的脸上,依然可以看见长期劳作后的黑瘦痕迹,因此上,这些民壮比起萧鼎,更懂得食物的宝贵。
比起民壮们,守在箭垛后的道兵之间居然还有心情彼此打趣:
“刚才那一发六甲箭,干掉了五个辽兵,穿了糖葫芦啦!”
“五个算什么糖葫芦?只能算小糖墩儿,哄孩子的玩意。你们瞧我刚才那一下,一箭九个,还全是掀了脑袋,这才算是个夹心大糖葫芦的模样!”
这中间还少不得道官们的存在感:“辽金军马是被域外之物弄坏了神魂,且由着你们这般耍,若是普通军马,那都是重要的复兴劳力,那时候不要由着性子乱射一通!”
萧鼎不知道什么是“糖葫芦”,但看着那些道兵兴致勃勃的模样,忍不住稍稍缩了缩脑袋——万一这些丘八爷爷兴致太高,拿自己的脑袋也要去做什么糖葫芦怎么办?
要知道,往年辽国贵人打草谷之后,也是会拿不服管的宋人当射猎的靶子的!
想着那些曾经在燕京听过的传闻,萧鼎顿时腿肚子一抽,连反胃感都瞬间压了下去。
然而便在此时,所有的宋人道士,不管是道官还是道兵,都猛地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一同抬起来,望着天空。
有雪无端而降。
有人嘀咕着:“怎么回事……这雪……”
但也有人伸出手想要去接。
法坛之上,以灵心珠护持一城的王聪儿和燕伏龙,却是望着那雪,怔怔无语,良久之后才同时发声:“师君,是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