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条恒河特产的巨型食人鲶鱼跳进了水深不足半米的藕田,整个深水城都将注意力落到了那条开诊所的龙身上。
但是身处漩涡中心的“龙”,并没有一点配合演出的自觉,就连“等着贵族们奉献财宝和处女的恶龙”这个经典且不用考验演技的经典形象都懒得演。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私人诊所”的白桦木招牌早就被拆了下来,换上了“木鞋兄弟合作社”的橡木招牌。
依然是一身礼服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握着一根黑檀木的手杖,从“木鞋兄弟合作社”中走出来,按照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开始挨家挨户地拜访头骨港的主宰者们。
头一个被龙威过境的是头骨港著名的赌场“红色深渊”,在头骨港这种地方,赌场可不流行什么穿褶领的荷官,打扮暴露的女招待这种贵族调调,反倒充满了各种各样浓郁的体味,还有劣质麦酒那酸涩的味道。
侥幸从怪物巢穴里生还的冒险者,抱着咸鱼翻身梦想的苦力,学了几手三脚猫戏法的流浪法师,满脑子在赌桌上通杀四方的白日梦……
当然,这座属于盗贼工会的赌场,毫不在乎地留着赌场边上那个著名的抛尸坑,灌满酸液的深坑里偶尔漂浮着几根没有腐蚀干净的骨头,挂在石笋上的骷髅用没有下颌骨的脸做出一个嘲笑的表情。
这种仿佛来自无底深渊的景色足够让大部分的赌客望而却步,但是在头骨港这块深水城的法外之地,反倒有了格外的说服力,起码在红色深渊这里,不管是出千的骗子还是偷筹码的贼,盗贼工会开办的这家赌场能让所有的赌客守规矩。
光是“守规矩”这一条,就足够头骨港的赌客们付出信任了。
但是红色深渊的规矩,在一位随便乱放龙威的不速之客面前,显然什么用都不起。
赌场大门口的兽人保镖们,光是能够在这个戴单片眼镜的精灵面前保持站姿都显得格外辛苦,支起在嘴唇外的大尖牙都咬到了脸皮里。而试图上前交涉的赌场领班,一个永远带着活泼表情的半身人,直接就晕了过去。
随着“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走进红色深渊,更带起了一路的鸡飞狗跳,首先是一位正在发牌的女荷官惊叫了一声,她手中正在分发的一叠纸牌迅速地燃烧起来。
然后,是另一边正在摇骰子的荷官,在他放下骰子筒之前,那个轻巧的骰子筒和里面的骰子就化作了夺目的火光,随后爆散成最耀眼的焰火。
“强化过的反魔力场!还带着解离术效果!”
负责看场子的魔法师惊叫了一声,迅速地逃离了他的岗位——没法子,反魔力场还好说,不过是暂时禁止力场中的魔力运作。但是解离术就不一样了,这个法术专门针对强化武器、魔法卷轴、附魔道具这类魔法产物,不管是怎样精巧的魔法道具,只要遇到了解离术,就有可能被损毁,并且越是品质低下的魔法道具,损毁的可能就越高。
这也就是红色深渊的荷官们那些作弊纸牌、幸运骰子这类拿来出老千的低级魔法道具转眼间变成一蓬蓬烟火的原因所在。
终于,一个粗壮的巨人拦在了“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的面前,这个高大的战士望着比自己矮小很多的半精灵,谨慎地行了一礼:“尊敬的先生,盗贼工会的会长乐意向您效劳。”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盗贼这种职业总和半身人、侏儒或者人类分不开,卓尔精灵自然也是优秀的刺客与盗贼,精灵如果能克服他们对于荣誉和信仰的需求,也可以很好地客串这个职业。但是在深水城,盗贼工会的领导者却是一个巨人,这本身就充满了荒诞感。
但抛开盗窃技术不谈,一个精通潜行的巨人在盗贼工会的内部战争里,无疑拥有最强的攻击力。
下元太一君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大家伙,点了点头:“我是来为木鞋兄弟合作社拉一笔慈善赞助的,如果会长先生愿意为头骨港的穷人们尽一份心力,相信天上的神与地上的人都会感到高兴的。”
说这话的时候,半精灵脸上浮现出极虔诚的神气,就连那架风格冷硬的单片眼镜都反射出一种柔光来。
这样富有亲和力的表情,还有递过来的装帧精美的募款单据,落在那个有着巨人血统的盗贼头子眼里,却和一头咆哮的龙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么一头闯进赌场里的龙,还在肆无忌惮地乱放龙威,然后告诉自己,只是来劝募一笔善款,谁信啊?!
在龙威之下,巨人盗贼头子接过了募款单据,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明白了,为了善良的事业。”
半精灵愉快地点了点头:“说得好,为了善良的事业。”
……
………
红色深渊不幸当了第一个牺牲品,而在某人走出这间赌场之前,凡是还准备在头骨港继续他们生意的人,都打发了自己的跟班和听差,很知情识趣地把一个个魔法储物袋奉上。
并且考虑到龙族对金币、宝石和魔法奇物的偏好程度,每一样礼物都下足了血本。
这也是各个智慧种族几千年来,与这些贪财的大蜥蜴打久了交道后,磨练出来的行之有效的做法。
当然,也没有人指望黑杖塔里那些一向眼睛长在头顶的魔法师们,会在这个时候想到维护深水城的秩序,为了头骨港的这些地下行业而去上演屠龙大战。
何况黑杖塔的魔法师们一向自认为是深水城秩序的守护者,也是深水城法律最重要的制定者,想要让这些魔法师干预这件事,那起码要提供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如果这条龙是直接以巨龙的模样飞到大家头顶,先喷吐出毒气、强酸或者雷电火焰什么的,造成了重大的人员财产损失,那黑杖塔多半不会置之不理。如果这条龙明目张胆地要求头骨港的居民们交出黄金和美女,黑杖塔也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挑衅。
但如果一条龙变成了半精灵,很有风度地堵着大门劝募善款,然后再有意无意地释放一下龙威,把你的肥羊不是吓跑就是吓晕。这种情况下,大家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黑杖塔不用说了,虽然这座法师塔里多的是高阶法师,但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挑起一场屠龙战争。
至于那些善神的神殿,对于巨龙这种天生就极为强大的魔法生物,反倒是讨好的多,敌视的少。特别是善良或者中立的巨龙,专门过来传教还来不及,更别说屠龙了。
这种情况下,像盗贼工会这样不算黑到家的地下势力,只好是自认倒霉,被募化的经济损失就全当遇上天灾了。
当然,也有一些生意实在见不得光的人物,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开启了传送门,飞快地逃之夭夭。
但总得来说,“木鞋兄弟合作社”的第一次慈善募捐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名为“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的半精灵龙旋风席卷了头骨港所有的走私商人、高利贷者、黑店老板和盗贼工会。魏野满载着堆成了小山的魔法空间袋,像一个带着战利品归来的将军一样,回到了他新成立的“木鞋兄弟合作社”。
不出意外地,安哥拉·纽曼正以一种说不上美感的捕食姿态,迎接着自己的上司。
黑色的身躯重新化成了泥浆般的物事,就像是巨大的软泥怪一般盘踞在地板上,一个独眼的老人绝望地从黑泥中露出他雪白的头发,还有被漆黑的丝绸眼罩半遮住的失明眼球。
老人无声地嘶嚎着,因为他的舌头已经黑泥腐蚀干净,空荡荡的嘴巴看起来格外凄惨。
“海卓夫·普罗尔。”安哥拉·纽曼的声音从黑泥间震荡而出,“黄昏商会的主要供货商,负责在地表和地下运输奴隶。顺便一提,别看他长得像个普通的人类老头,其实是个狡猾的半卓尔。如果不是他的商业伙伴,一头长得很漂亮的人面狮在开启传送门的时候,顺手给他身上施加了一个次元锚,只怕我很难抓到他。”
“在这种地方,只杀掉一个奴隶贩子是不够的,安哥拉·纽曼。”
“如果说这个狡猾老头子的奴隶,我把他们大部分暂时安排在秘道里。”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的地道是挖得很长,而且秘道出口还被他设计成不用特殊的魔法钥匙就出不去的死胡同,但那种地方哪里能住人?”
“并不是只有‘人’。”安哥拉·纽曼一边开心地继续溶解那个白发苍苍的半卓尔奴隶贩子,一边回答道,“喜欢捕食智慧生物的蝎尾狮,喜欢窃取他人思维的变形怪,这类危险生物也被这个奴隶贩子当成奴隶在卖。如果主君大人想知道这位老先生更多的商业机密,我想还是让我好好和这位老先生的意识做点深入沟通的好。”
安哥拉·纽曼的身体中,很大一部分组成部分是罪海本源,这种由罪恶本身构成的黑泥,对于智慧生物先天就有强大的精神侵蚀力。这种精神侵蚀力甚至可以扭曲智慧生物到底意志,同时又能一毫不错地将对方的记忆拷贝下来,可以说是一种最适合拷问的特殊力量。
作为安哥拉·纽曼三分之一的创造者,魏野自然也分享了安哥拉·纽曼这种侵入他人意识世界的视角。
这个老奴隶贩子是为了某座卓尔精灵城邦的宗教祭典而来到头骨港的,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臭名昭著的无亲者之城魔索布莱城的某个贵族家系要举行一个取悦蜘蛛神后的仪式。
为此,这个老奴隶贩子准备了许多适合这场血腥仪式的祭品——除了蝎尾狮和变形怪,还有三个被打断了腿的盾矮人铁匠、一个被刺瞎了眼睛的半身人理发师,还有作为最重要祭品的地表精灵。
那是一个有着金黄色短发和蓝宝石般眼瞳的精灵少年,正是受到精灵之父柯瑞隆宠爱的年纪。这个英俊的男孩应当捧着竖琴在林间歌咏希德瑞恩的酣畅清梦,而不是用失神涣散的目光保护自己仅存的自我意识。
还有另外两个奴隶,是安哥拉·纽曼从另一个奴隶贩子——那头使用传送门逃跑的母人面狮那里接收来的。
一个面目清秀、浑身布满鞭痕的人类奴隶,还有一个用浅蓝色眼珠恶狠狠地注视着周围一切的卓尔精灵男性。
和那些命运凄惨的人们相比,这个卓尔精灵显得要有生气得多,但是他肩上半溃烂的烧伤痕迹,以及脖颈间被烙印下的那一环降咒术加封魔锁链说明,他的境遇要比其他人还惨痛得多。
“其他的人都好安置,但是这个黑皮小子应该算是个危险分子,记得多留意一点。”魏野吩咐着,一边把那些魔法储物袋朝地上丢。
安哥拉·纽曼正要领命而去,望着从魔法储物袋里像泉水般淌出的金币,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能干的主君大人啊,你今天去拉赞助的时候,是不是下手太狠了点?”
背着手踏在金币山上的下元太一君理所当然地望着自己的部下,疑惑地反问道:“有吗?我只不过是给这些赚黑钱的一个赎罪的契机,起码让他们的灵魂从此后不至于朝着无底深渊掉。”
“简直太有了,您的赞助拉得像明抢一样。”安哥拉·纽曼想象了一下那些捞偏门的家伙的表情,不无同情地叹息了一声,“您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没有犄角和尾巴的恶龙,这样迟早会把屠龙勇者招来的。”
“屠龙勇者吗?”下元太一君轻笑了一声,然后又摇了摇头:“这些小把戏,对凯尔本·黑杖那个级别的施法者,或者各大神殿的神灵选民而言,连下午茶时候的谈资都算不上。我也没指望它的影响力能超出头骨港……”
说到这里,下元太一君却严肃起来:“但是我能隐隐预感到,我那失落的半身应该也在这附近,这些动作不过是给他的一个路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