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诚转身的时候火气就消了大半,走上松林雪道时就有点后悔了——他的性格注定了他如此心软。
“我对雁卿是不是太严苛了?”韩诚忧心忡忡的想,抠了抠身旁的松枝,结果不知道戳中了那细小的松枝的那根弦,一捧雪直接落了下来,兜头罩了他一身。
正巧这时木杳从身后赶了过来,本来是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了被埋的像个雪人似的掌门,只留下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顿时憋笑也憋不利索,两道眉毛上下耸动,看上去十分喜庆。
韩诚原本还想叫她帮个忙,结果一看此景更加心累了——要是连木杳都学会了幸灾乐祸,天青还有谁不呢?
好不容易笑够了,木杳问道:“先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对雁卿发了这么大火?“
韩诚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是我没忍住,听雁卿说要下山插手潇湘一事,有些没控制住。”
木杳一愣,想了想后,就着这雪地松林白毛风,和韩诚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起来:”我当什么,过去徐观总说雁卿虽说要断七情,但也物极必反,我们还总想着要他出去沾点烟火气,对旁人上点心,如今他好不容易自己提出来,你怎么又不想了?“
“是好事,他要去江南南疆大漠一类的地方倒也算了,偏偏往潇湘......”
木杳听完也面露难色,潇湘一词近日以来在他们耳边出现的几率格外高,高的木杳一听就心生厌恶:”潇湘......兴许他就只是好奇这次的事件罢了。”
“我也知道他想调查此次事件......只是我还是担心。就算是换了个人......“
木杳敏锐的听出了他话里未尽的那一层意思,面色一变,问道:“掌门师兄这是何意?”
韩诚叹了口气,那双被下垂的眼皮挡住大半的双眼一时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你心里也清楚的,雁卿并没有独自挡住天劫的实力。”
“可能只是天劫点到即止,并未过多的为难他。”
“天劫后虽说雁卿只是看上去开朗了一些,但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和以往的不同......”
木杳忍无可忍,生硬的截断韩城的话头,语气不善的问道:“掌门师兄想说什么。”
韩诚看着她并不说话,良久后才在山风里发出一阵幽幽的叹息:“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绝无可能!”
不出他所料,一句意犹未尽的话直接让木杳整个人炸了起来,“雁卿师弟就是雁卿师弟,过去是他,未来还是他。”
知道木杳是这个反应,韩诚早把最初想说出来的话全给嚼碎了咽了回去,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木杳在他这眼神里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了。
“雁卿师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说。
韩诚依旧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良久后’嗯‘了一声。
在这一声’嗯‘里,木杳丢盔弃甲,低声说了句‘我去看看雁卿师弟’就夺路而逃,慌不择路的差点就被树根绊了一下。
韩诚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心里被不知名的物体豁开了一个口子,山间寒风呼呼的往口子里贯,随后一路上升成了堵在他嗓眼里吐不出来的叹息。在他的脚下,一条被风雪侵蚀的的小路若隐若现的延伸向松林深处,那里是石阶,往上走便是天塔。
木杳回身走了没几步就停了下来,说道:“出来吧,别走了,刚刚掌门师兄也知道你在。”不然也不会说一半藏一半。
随着她的话,季俨悄无声息的从古松顶上落下,恭谨又平板无波的打了招呼,就好像一路偷偷摸摸尾随别人被抓了的不是他一样:“二师伯。”
木杳回身看他,打量了他一眼:”你也和你师父一样心宽,偷偷跟着别人连气息都不藏一下。”
“我并非图谋不轨,只是有事相求,隐匿行踪反而可疑了。”
他说着笑了笑,这笑容可谓是博好感的神器,季雁卿就是败在了他这一随心的笑上的,可惜对木杳不怎么管用。她似乎对任何神奇的出现在季雁卿身边的人和事,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友好态度。
“何事?”
她话音刚落,季俨前行几步,于她身前躬身一拜,道:“师尊执意下山,掌门不许,如今师尊正跪在三清殿外的广场上。前几日师尊身体不适,总是神思恍惚,而广场上白玉地面冰凉刺骨,怕是对师尊不好。师尊向来听二师伯的话,因此特请二师伯相劝。”
就连季雁卿都没怎么听过季俨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合着他说出去冷静,是冷静着找人来劝季雁卿了。
木杳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道:“你倒是护着雁卿。”
季俨依旧低着头,也不答话。
木杳又说:“先前蜀南竹海的事,我也听人说了。你的身份绝不一般,这样对着我低头,也无妨吗?”
季俨终于开口了,依旧平平淡淡,没有一点波澜:“无妨。”
“雁卿若是执意下山,你当如何?”
“陪着。”
“雁卿若是山下遇险,你又当如何?”
“护着。”
“若是敌人强大,你发现以你二人之力不过螳臂当辙,杯水车薪呢?”
“以命相护。”
这话有点重,修士多重口德,不光是不损人不辱人,也是轻易不立重誓。凡人尚且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就更不用说他们这些与天作对的了,随口相约一句都要注意不出差错,更不用说‘以命相护’,稍有不慎,天打雷劈这一词从来就不是说着玩的。
木杳看着他,像是要把这一刻季俨的模样,说的话全给刻在心上,以作来日凭证。
她转身往三清大殿走去,顿时生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劳累不堪。她说了一声‘好’,轻飘飘的,和山风编织在了一起,送入季俨的耳朵里。
季俨出去冷静后,广场上就真的只剩季雁卿一个人了——别人也不敢随便偷看峰主罚跪。
为显诚意,季雁卿跪下时不敢以坐忘护体,只好直挺挺的跪在那里,白玉地砖上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寒气终于逮着了一个新来的,见缝插针的往他膝盖里钻,刺骨的疼都是一丝丝的,感觉像是提早得了老寒腿。不过跪久后,其实也就没什么知觉了——甚至还觉得膝盖有一点发热。
结果没一会儿季雁卿就有一点意识不清了,不知道是困意里若隐若现的梦境,还是梦境里如魔似幻的心魔幻境——总之是趁着季俨不在,见缝插针的来找他了。
不过大概是由于三清大殿清气太重,妖魔鬼怪都不敢来的太放肆,效果大打折扣,具体表现在过去清晰无比感情充沛的幻象,季雁卿现在能看见的只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连场景都停留在广场上没变,画面相当粗制滥造,唯有对话比较清晰。
自从来到这里,季雁卿已经对突如其来的惊吓、惊喜、意外,骚扰十分习以为常了,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甚至瞬间调节好了自己的心态,仔细分辨那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两个模糊不清,只能变强辨别出是人的影子跪坐在雪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天家失鹿,冕旒落地,王室蒙尘,纵是人们所谓的天潢贵胄,又有何资格自称姓李。”
“既如此,你要改姓吗?”
至此,先开口的那人沉默了起来,后面那人也不打扰他,只跪坐在他身前,两人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能是当时的场景里中间还隔了一张矮几。
很久后,久的季雁卿都快睡过去了,先开口的人才动了起来,他应该是伸出了一只手,隔空在什么地方沾了沾——可能是茶水,然后在半空中写了个什么。
后面那人凑头过去看了看,说:“你自己选定就好。”
先开口的那人看样子是顿了顿——从一坨模糊的虚影上判断顿这个动作还是很容易的,“那名字,你帮我取,好不好。”
后面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在想什么?”,停了停又补充道,”好好回答。”
季雁卿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两块虚影本就容易改变,他总感觉此话一出,说话的那人身体都坐直了一些,诡异的有了一点坐怀不乱的意思。
又是一阵沉默,季雁卿觉得这场景莫名有点熟悉,半天后想起来——这不就是他今早梦见的场景吗。
先开口的那人终于说话了:“我想家。”
季雁卿听见了后说话的那人的一声叹息,那声叹息十分低沉,十分真实,像是贴着他的耳廓擦过去的一阵风,温柔的让他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疼。
“尘世牵绊骤然斩断,思乡恋家之情必然难解,七情六欲与凡间藕断丝连,若你执意要我为你取名,不如就叫——”
“雁卿!“
眼看答案呼之欲出,木杳的声音响起,季雁卿猛然惊醒,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幻象里没出来,尤其是梦境与现实以如此巧妙的结合起来,他差点都要以为幻境里的那人就叫雁卿了。
那两人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会梦到?梦到就算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次,他们和季鸿到底是什么关系?皇室又和他们有什么牵连?
种种庞杂无序的信息和问题一同淹上来,季雁卿觉得自己简直要哭了。
“雁卿,怎么还跪着?”
然而无论他多想哭,也不能真哭,到处都有麻烦等着他解决。
“我等掌门师兄。”
一句话不知道触到了木杳哪个点,她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半晌后哑着声音问道:“等他做什么?你就这么想下山?在山上师姐师妹师兄都在,不好吗?你就非得削尖了脑袋,一门心思的往外头挤?“
她说着,看上去都要哭出来了。这样的温情牌季雁卿招架不住,只好不动声色的瞪了一眼在后面袖手站着的季俨——让你叫二师姐来了吗?
季俨和季雁卿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的近墨者黑,对此报以脸皮极厚的不为所动——只要能劝住你。
“雁卿你非下山不可吗?”
季雁卿看着她,慢慢牵动着自己僵硬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安慰的笑容:“对。”
木杳看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哭一样的笑容,她捧住季俨的头,替他拂掉雪花,又用自己尚且暖和的手贴着季雁卿冰冷的脸颊,细细看着,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样:”那师姐帮你去劝,你不要跪着了。”
她说着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往季雁卿身上一披,不等季雁卿拒绝,她就一巴掌拍掉了季雁卿要解开的手:“我修为深厚一点不怕寒风,你给我好好穿着。长矜你马上把他给我拖回自在楼,回去前敢脱下来,不用说下山了,我直接把你给锁在楼里。”
季雁卿:“......”
画风变得是不是有点太快。
木杳一把把他薅了起来,不帮他理衣服也不帮他整理头发,兜头用披风将他罩了起来,垫着脚又抱了抱季雁卿,说道:“不怕,师姐护着你的。”
不明缘由的,季雁卿眼眶一红。
倒是木杳拍了拍他后,又迅速的分开,眼眶里带着哭意的红慢慢散去,最终又成了那个横眉倒竖,随时都要把师弟师妹师兄扫地出门的木杳,她不管季雁卿刚起身膝盖疼不疼,腿软不软,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掌,直接把季雁卿拍的踉跄一步,被季俨接进了怀里。
“没出息的东西,跪了才多大一会儿就站不住了,长矜把你现眼的师尊带回去!”
木杳站在原地,目送哭笑不得的季雁卿和季俨离去。刚刚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刚上山的,像是条野狼崽子的季雁卿,满身都是刺,满眼都是防备,躲在韩诚身后,戒备的看着她,最后又乖乖的叫了一声师姐。木杳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寒风带着一些化散不开的雪粒呛进来,呛走了她直觉要压不住的哭意——从入道开始,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姑娘了,已经没有放声大哭的权利了。
她像个豪爽的大漠汉子一样擦掉了眼角偷摸渗出来一点的泪水,等到剧烈起伏的情绪稍稍平息下来,才又走向天塔。
木杳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