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娘离开了熙味轩,重新上了马车。
沈杀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问道:“为什么一定要那个掌柜将这方子公开?”
微娘轻轻笑道:“萧紫不是一直盯着顾府么?现在那方子夹在其他的点心方子里,就让他慢慢去盯着熙味轩吧。熙味轩公布的方子定然是缺了几样重要原料的,到时候萧紫没办法照着方子做出来,一时半会儿都会琢磨方子,不会再顾着盯我了。”
沈杀有些迷惑,问道:“只是因为萧紫?”
微娘身子微微后仰,放松地靠在了马车壁上。马车内壁被一层厚厚的软皮毛围着,靠上去不但不觉得硌,还会觉得松软舒适。
“当然不是。”事情办完了大半,她全身心都松懈下来,这才觉得有些疲累,“萧紫只是个顺带。其实,我是打算另一件事情的。”
“什么事?”
微娘抿嘴一笑:“那些人,眼睛一直盯着我,算计着我,我就算还不能狠狠地反击回去,也总该先收他们几分利息才是。不然的话,我不就成了吃哑巴亏了?”
看着沈杀还是不明白的眼神,她道:“前几日,铃姑告诉我说,莫出文这个人对山茶花粉过敏。”
沈杀眉头动了一下,好像清楚了什么,又好像仍旧不清楚。
“我那个妹妹,我最是了解她不过。现在既然嫁给了莫出文,又一心以为他是一位难得的贵人,当然要挖空心思地巴结他。只是对莫出文来说,京城的物事,就没有太多他不熟悉的。倒是九歌,到京城没多久,了解得不多。不论是吃的玩的用的,莫不如此。因此,对九歌来说,讨好莫出文实在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如果这时候她突然听说,京城某铺子突然出现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新品,你说,她会不会立刻冲过去买下来,再去莫出文那里献宝?”微娘淡淡地道。
“或许会,但是……也说不定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熙味轩。你这样做,运气的成份占了很大一部分。”沈杀道。
“所以当初我给熙味轩的掌柜那几张糕点单子时,一旦他把新品放出去,我就叫铃姑盯着那边的情况,直到听说九歌果然来了那里买糕点,而且买的确实全是新制的糕点时,我才来了这么一回。”微娘道。
“万一她知道是你给的方子……。”沈杀道。
微娘摇头:“不会的。做生意,最怕的就是被竞争对手知道了自己的底细。熙味轩的掌柜就算把方子透出去,也只会减几味料,更不会说出这方子的来源。我估摸着,他应该会跟人说,这些方子是他祖传的,只不过之前时机未到,所以不曾拿出来罢了。”
“就算莫出文真的吃了山茶花的甜饼,受了些教训,也不过几日就又生龙活虎了。实在达不到惩诫的目的。”沈杀依旧不是很赞同。
微娘神秘地笑了一下:“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还要做下一步。”
“下一步?我们不回府吗?”
“当然不。”微娘道,“顾九歌嫁给莫出文之后,听说已经和窦琳成了无话不谈的手帕交。”
“窦琳?”沈杀的面前立刻出现了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庞,他摇摇头道,“窦琳的父亲是太子一党,顾九歌接近她应该是莫出文的授意吧?是想打探些什么?”
“不管她想打探些什么,都和我们无关。不过我们倒可以利用这两人的关系做个跳板,达成我们自己的目的。你还记得我送到窦府上的那两盆山茶花吗?”
“那两盆山茶花不是被窦先德送到了太子府上?”
“是啊。精品的十八学士实在难得,而普通的不足色的十八学士还不如极品满月。我买下的那两盆茶花刚好都是极品,就算在皇宫之中也能占得一席之地。”微娘道。
车轮的辚辚之声将她的声音完全掩盖过去,微娘并不担心此时她和沈杀的谈话会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并没有丝毫隐瞒。
“和太子相比,皇宫之中最爱山茶花的反而是皇上。太子殿下得了这两盆山茶花之后,虽然我打听不到后续,但想来十之*应该是送给陛下尽孝了。现在宫外盛传,陛下新宠了一位美人,那位美人恰巧亦极爱茶花,因此陛下唤她‘茶妃’,还曾亲口赞她有‘茶花之体貌品格’。”
“陛下会将那两盆山茶赐给茶妃?”
“这个我不敢说。不过既然茶花成了茶妃的象征,三皇子的母亲宜妃娘娘可不是什么容人的品性,自然会恨山茶得紧。再加上那两盆山茶是娘娘的眼中钉太子殿下所献,这恨上加恨,万一让宜妃娘娘得到了那两盆山茶花,必会毁之而后快。”微娘笑道。
沈杀摇摇头。
微娘虽然对他解释得仔细,但他仍旧不明白微娘打算做什么。
在他看来,大姑娘做的事情很简单,无非是给出了几张糕点方子,外加送了两盆山茶花出去。而且那山茶花还是她原本打算献给太子殿下的,虽然后来运到了窦府,却终是被窦先德献了上去,也算是殊途同归。
送几份礼也有这么深的算计吗?
微娘亦不再说话,修长白嫩的手指轻轻地点着,这是她考虑事情时常见的小动作。
突然车身一震,再次停了下来。
沈杀眉头一皱,按时辰算,现在应该还没到顾府。
还没等微娘问出来,车夫便道:“大爷,有人来找您,拦住了马车。”
沈杀刚要说话,微娘突然伸出手,压住了他。
他只觉得一只略带着凉意的柔荑触着他略有些粗糙的大手,不由怔了一下,到口的质问便咽了回去。
微娘在他耳边低声道:“现下还能当众拦下我们这辆马车的,除了东宫的那位,不做他想。”
顾家毕竟豪富,这辆马车不是江南的那辆,却也极尽富奢,再加上有着太子府属下特有的暗记,普通人绝对不敢轻易招惹。
就算三皇子那边,想动一动也要掂量一下再说。
只有太子殿下这个主子能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微娘下了马车,果然见到是太子府中常见到的那个小内侍。见到微娘,他的脸上现出几分喜色,尖着嗓子道:“奴婢去了先生府上,却没见到先生。因为殿下召得急,奴婢只得一路打听了过来,还好见到了先生。现在先生就随奴婢去见殿下吧。”
微娘点头笑道:“那就有劳公公了。”说着走上前一步,极快地将一个鼓鼓的荷包塞到了他的手里。
那内侍一入手就感觉到份量不轻,不由脸色更加缓和。以前微娘每次给的打赏,都极丰厚。这一次亦是如此,也不枉他奔来跑去的辛苦了。
微娘重新上了马车,马车转了个方向,向太子府的方向驶了过去。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两人下了车,在小内侍的引领下穿过宫门,向东宫走去。
待到书房外面,候在那里的另外一个内侍却拦下了沈杀,道:“沈护卫,殿下只唤了顾先生一个人,您还是先去后面客房里候着传唤更好一些。”
沈杀脸有些不好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担忧地看了微娘一眼,道:“你多多注意一些。”虽然有心将剩余的雪颜丹交给她,又知道她不可能会要,只得转身离开。
微娘站着看他走远,这才转过身。虽然之前有雪颜丹的作用,让她好受了不少,但今日天气着实寒冷,她既然做男装打扮,便要顺着兄长的习惯行事。顾三思一向没有带手炉的习惯,她当然不可能画蛇添足地拿一个出来,虽则衣物穿得不少,但在外面呆得时间长了,却依旧觉得寒气一阵阵地往身体里钻。
眼下雪倒是比之前更小了些,但气温却没有变高。
小内侍看了看微娘的脸色,引着她进了书房。
书房里倒是很温暖,不但生了火龙,而且还放着好几个大火盆。太子正端坐在书案后面,中衣外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绸袄,正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奋笔疾书。
一阵暖气袭开,和那股几乎将她冻僵的冷气相遇,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小内侍悄悄地退了出去。
太子虽然没有抬头,却知道微娘已经进来了,他停了笔,抬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关切地问道:“外面可是很冷?”
微娘道:“谢殿下关心,还好。”
太子放下笔,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股温暖的感觉立刻从他的手上传过来。
微娘赶紧后退一步,将手抽了出来,头低低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太子却没答话,只叹息了一声:“怎地不多穿些?便是带个手炉也好过这般。”说着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将她拉到了左近的一个火盆边,道,“便在这里烤烤罢。”
微娘确实觉得有些冷得狠了,再加上身子不适,头似乎越来越沉,到现在为止,都只是在勉力支撑。如今热热的火盆烤着,让她整个人都仿佛放松了不少。
火盆边有一个矮墩,太子直接把她压坐到墩上,这才松开手,道:“你便在这里烤着,有什么话我们呆会儿再说。”
话里带着不容置疑。
微娘实在没力气再争辩什么,索性真的坐了下去。
渐渐地,眼皮越来越沉了。
太子慢慢地走到窗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微娘。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微娘完美的侧脸。一连几日没见到微娘所郁积着的不耐,此时仿佛全都消散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刚刚那种柔腻的感觉,似乎还在手上围绕着,不肯散去。
若说以前还不知道对顾三思到底是什么感觉,这几日的焦躁不安便让他慢慢清楚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人对他是什么观感?
不管是什么感觉,既然他看上了,便只能打上他的标签。
反正,顾三思在外人眼里已经是太子府的人了。
他不过是把和这个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一点儿。虽然这个人在别人眼中确实是个男人,可一想到那纤细的腰肢以及小小的手掌,他就觉得有些不对。
太子想到这里,握了握拳,缓缓向微娘走了过去。
微娘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发觉有些异样。她立刻睁开眼睛,却看到太子殿下正站在对面,和她隔着火盆两两相望。
他眼中透出来的意思,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前世她在三皇子府上时,三皇子有段时间看着她的目光也曾是这样,只是不曾有太子殿下的浓郁罢了。
可是前世她毕竟是女儿身,此时她站在太子殿下面前,却是着了男装的。
看样子,果然是如沈杀所说,太子殿下怕是有断袖之癖。
“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舒服。”太子问道。
微娘苦笑了一声,道:“昨日里没有注意,着了凉。本以为吃了一副汤药就好,没想到现下反而加重了。”说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问:“殿下可是有什么紧要的吩咐?”
太子摇摇头,道:“没什么事儿,只是几日没见到你,就想着叫你进宫来,和你说说话,解解闷,却不知道你竟然是病了。早知道是这样,就不会……。”
不会什么,他没说全,只抬头对外面守着的小内侍道:“去太医院把给本宫看病的张太医请过来。”
微娘一怔,急忙推辞道:“殿下,不必了。属下不过是偶感风寒,回去再吃上几服药便能好了,实在不必劳动太医。”
太子本想再说什么,想了想却又改变主意,道:“也罢,那你便早些回去吧,自己当心着些。……此次你可是和你那个表哥来的?”
微娘道:“回殿下,是的。”
“叫他好生护着你。”
微娘慢慢退到门边,刚要出去,太子又道:“明日早些过来。”
她心下一沉,脸上神色却不改变,只道:“是,殿下。”
回去的马车上,沈杀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说话,微娘也无心说什么。马车到了顾府,微娘在沈杀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立刻去了顾三思的书房。
“哥哥!”她低声道。
顾三思的身影在书架后面显现出来:“妹妹,铃姑说你在发烧,怎地不回去休息?”
微娘来不及解释,只匆匆将东宫书房中的情景说了一遍。
顾三思皱着眉头深思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太子殿下既然已经吩咐了,明白便不能不过去……明日你在家里,我去!”
微娘一顿,抬头看着兄长。
顾三思却不再犹豫,道:“明日我去就是!”
“可是……可是太子殿下他……。”微娘犹豫地道。若太子殿下真的是断袖,那明天去的就算是顾三思,也难保太子殿下就会放过兄长。
到时候她岂不是害了哥哥?
顾三思摇摇头,道:“妹妹,你的想法是根据沈杀的话得来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殿下根本不是断袖呢?”
“不是?”微娘惊讶地反问了出来,“如果不是,怎会……。”
“我只是感觉。太子殿下是身居高位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是断袖,今天不可能真的这么轻易放过你。我想,明天他叫你去东宫,所为的无非就是一件事,那就是想彻底确认一下,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顾三思道。
“但我的扮相明明很成功,现在就算铃姑都很难分得出你我了。”微娘忍不住反驳。
“就外表来说,你做得的确很好。可是妹妹你也应该知道,你和我之间还有很大不同的。”说到这里,顾三思走到微娘身边,拉起她的右手,又把自己的右手放了上去。
微娘的手很漂亮,很秀气,骨肉匀婷。而顾三思的手也生得很好,手指修长白皙。
两人手的形状很相像,唯一不同的就是大小。
顾三思的手比微娘的要大一圈。
在男子里,顾三思的手其实算是比较小的那类,但饶是这样,依旧看得出来那明显是男子的手,比普通女子的要大。
“能够改变的地方,你做得都已经相当好,就连我这个哥哥都说不出什么。但是有些地方,是妹妹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顾三思道。
微娘皱起了秀气的眉。
她想起来,当初太子殿下确实看过她的手。
就在今日,他亦曾握过。
难道他真的发现了她的女儿身。
“我想,殿下应该只是怀疑,而无法确定。正因为这样,他今日才会那么轻易将你放出宫来。如果明日再去的话,应该就是正式的试探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他做出准备。因此,明日我去的话,更好些。”顾三思说。
微娘想了想,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妥!哥哥的猜想不过是猜想,万一不是这样,岂不是害了哥哥?再说,殿下若真的从手形大小看出了不同,明日哥哥去了,殿下难道不会发现哥哥的手变大了?到时你我脱不了干系!不若我进宫去,随机应变就是。”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僵持之际,忽地门板响了一声。
两人立刻停了嘴,微娘问道:“是谁?”
外面有寒铭守着,不相干的人根本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到书房来。
沈杀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
微娘松了口气,顾三思道:“进来吧。”
沈杀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带上。
“有什么事吗?”顾三思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沈杀走上前几步,道:“因为担心大姑娘和公子说的话被不相干的人听到,我在外面巡视了一圈,听到了你们的话。我这里有一种药粉,具有暂时缩骨的功效,倒是能帮助公子将手缩小一些。当然,药粉的药效有限,只能支持十二个时辰,若公子留宿在宫里的话,双手恢复原状时就要当心不要被人注意到才是。”
他虽然没有什么劝说,但已经通过这番话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同样千万让顾三思顶替微娘进宫。
微娘眉头大皱,制止道:“阿沈!”
顾三思却急急地打断了她,道:“将药粉拿出来我看看。”
沈杀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道:“便是这个。这药粉是当初我从一个惯盗的手中得到的,那惯盗本是一位武林神医的弟子,只是因为品行不良,被那位神医逐出了师门。他索性自己配制出了药物,以弥补无法练习‘缩骨功’的缺憾,行些鸡鸣狗盗之事。因着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江湖上除我之外,再无人知道有这药粉的存在,更不知道它的功效。”
顾三思原本对沈杀一直观感不佳,但此时他的所作所为算是解了顾氏兄妹的急,保住了微娘的清白,这不由让顾三思对他印象转好了些,只是前世的遭遇毕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便只是点了下头,没说出什么感谢的话。
沈杀将药粉交出来,又细细说了用法,却没退出去,反而和顾三思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了第二日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的办法。
微娘越听越是不对,开口打断道:“哥哥!我不同意!你从没进过宫,更不曾见过殿下!万一这事露出什么马脚,却是我害了哥哥!”
顾三思道:“有沈杀在,而且你忘了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会露出什么破绽来?总之我是兄长,一切都听我的。如果你不听,我现在就叫沈杀把你关到房里去,等我从宫中回来再把你放出来。”
微娘咬着嘴唇看向沈杀,见他果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知胳膊拧不过大腿,此时是无法再和兄长争下去了,只得将宫中的情形一一详细说了出来,力求明日能让兄长安全过关。